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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

宋徽宗 (第2/2页)
  
  有财而不知所施,有兵而不知所用。无他,唯不知人而任之,而宋之亡,无往而不亡矣。
  
  不知犹可言也,不任不可言也。是岂徒徽宗之闇,蔡京之奸,败坏于一旦哉?自赵普献猜防之谋,立国百余年,君臣上下,惴惴然唯以屈抑英杰为苞桑之上术。则分阃临戎者,固以容身为厚福,而畏建功以取祸。
  
  故平方腊,取熙河,非童贯以奄宦无猜,不敢尸战胜之功。哓哓者满堂也,而窥其户,久矣阒其无人矣。虽微童贯挑女直以进之,其能免乎?汉用南单于攻北单于,而匈奴之祸讫;闭关谢绝西域,而河西之守固;唯其为汉也。庙有算,阃有政,夹攻可也,援辽可也,静镇尤其无不可也。唯其人而已矣。
  
  四
  
  奸人得君久,持其权而以倾天下者,抑必有故。才足以代君,而贻君以宴逸;巧足以逢君,而济君之妄图;下足以弹压百僚,而莫之敢侮;上足以胁持人主,而终不敢轻。李林甫、卢杞、秦桧皆是也。进用之始,即有以耸动其君,而视为社稷之臣;既用之,则信向而尊礼之;权势已归,君虽疑而不能动摇之以使退。
  
  故高宗置刀韡中以防秦桧,而推崇之益隆;卢杞贬,而德宗念之不衰;李林甫非杨国忠之怀忮以相反,玄宗终莫之轻也。而其时盈廷之士,无敢昌言其恶,微词讥讽而祸不旋踵矣。而蔡京异是。
  
  徽宗之相京也,虽尝赐坐而命之曰:“卿何以教之?“亦戏也。实则以弄臣畜之而已。京之为其所欲为也,虽奉王安石以为宗主,持绍述之说以大残善类。而熙、丰之法,非果于为也,实则以弄臣自处而已。
  
  其始进也,因与童贯游玩,持书画奇巧以进,而托之绍述,以便登揆席。其云绍述者,戏也。所师安石以周官饰说者,但“唯王不会“之一言,所以利用夫戏也。
  
  受宠既深,狂嬉无度,见安妃之画像,形之于诗;纵稚子之牵衣,著之于表;父子相仍,迭为狎客。乃至君以司马光谑臣,臣以仁宗谑君,则皆灼然知其为俳优之长,与黄幡绰、敬新磨等。帝亦岂曰此可为吾任社稷者?
  
  京、攸父子亦岂曰吾为帝腹心哉?唯帝之待之也媟,而京、攸父子之自处也贱,故星变而一黜矣,日中有黑子而再黜矣,子用而父以病免,不得世执朝权矣。
  
  在大位者侯蒙、陈显,斥之为蟊贼,而犹优游以去;冗散之臣如方轸,草泽之士如陈朝、陈正汇,诃之如犬豕,而犹不陷于刑。未尝有蟠固不可摇之势也。徽宗亦屡欲别用人代之矣。而赵挺之、何执中、张商英之琐琐者,又皆怀私幸进,而无能效其尺寸。
  
  是以宠日以固,位日以崇,而耆老不死,以久为贼于天下。计自其进用以迄乎南窜之日,君亦戏也,臣亦戏也。嗣之者,攸也、绦也;偕之者,王黼也、朱靦也、李邦彦也;莫非戏也。花鸟、图画、钟鼎、竹石、步虚、受箓、倡门、酒肆,固戏也;开熙河、攻交趾、延女直、灭契丹、策勋饮至、献俘肆赦,亦莫非戏也。如是而欲缓败亡之祸,庸可得乎?
  
  故有李林甫,不足以斩肃宗之祚;有卢杞,不足以陷德宗于亡;有秦桧,不足以破高宗之国。京无彼三奸之鸷悍,而祸乃最焉。彼之为恶者,犹有所为以钳服天下;而此之为戏者,一无所为也。
  
  彼之得君者,君不知其奸,而奸必有所饰;此之交相戏者,君贱之而不能舍之,则无所忌以无不可为也。即无女直,而他日起于草泽,王善、李成、杨么之徒,一呼而聚者百余万,北据太行,南蹂江介,足以亡宋而有余矣。撄狡强锐起之天骄,尚延宋祚于江左,幸也。虽然,唯其戏也,含诟忍耻以偷嬉宴,则其施毒于士民者亦浅,固有可以不亡者存焉。京年八十,而与子孙窜死于南荒,不得视林甫、杞、桧之保躯命于牖下也。足以当之矣。
  
  五
  
  杨龟山应诏而出,论者病之,亦何足以病龟山哉?君子之出处,唯其道而已矣。召之者以道,应之者以道,道无不可,君子之所可也。徽宗固君也,进贤者,君之道也。蔡京固相也,荐贤者,相之道也。相荐之,天子召之,为士者无所庸其引避。天下虽无道,而以道相求,出而志不行,言不庸,然后引身而退,未失也。
  
  龟山何病哉?当其时,民病亟矣,改纪一政而缓民之死,即吾仁也;国危迫矣,匡赞一谋而救国之危,即吾义也。民即不能缓其死,而吾缓之之道不靳于言;国即不能救其危,而吾救之之方不隐于心;则存乎在我者自尽,而不以事之从违为忧。君子之用心,自有弗容已者。
  
  徽宗虽闇,而犹吾君;蔡京虽奸,而犹吾君之相;相荐以礼,相召以义,奚容逆亿其不可与有为而弃之。病龟山者,将勿隘乎?
  
  虽然,试设身以处,处龟山之世,当重和之朝廷,而与当时在位之人相周旋,固有大难堪者。不知龟山之何以处此也?易于艮之三曰:“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曷厉乎?厉以其熏也。立孤阳于四阴之中,上无与应,熏之者莫非阴浊也,故危也。
  
  孔子之道大矣,非可凌躐而企及者。然而其出也,以卫灵公之荒淫,而固有蘧瑗、史鱼在也。则立乎其廷,周回四顾,而可与为缘者不乏,则群小之熏,不能乱君子之臭味。故季斯、公山弗扰、佛肸皆可褰裳以涉;而女乐一归,则疾舍宗国而不为忍。何也?
  
  奸邪者,君子之所可施其檠括;而同昏之朝,腥闻熺然,环至以相熏,则欲姑与之处,而无以自置其身。孔子且然,况不能为孔子者乎?龟山方出之时,何时邪?徽宗如彼矣,蔡京如彼矣,蔡攸、王黼、童贯、梁师成之徒又如彼矣。而一时人士相趋以成乎风尚者,章醮也,花鸟也,竹石也,钟鼎也,图画也。
  
  清歌妙舞,狭邪冶游,终日疲役而不知倦。观乎靖康祸起,虏蹂都城,天子嗁号,万民震栗,而抄剳金帛之役,洪刍、王及之辈,皆一时自标文雅之士,劫宫娥以并坐,歌谑酣饮,而不以死为忧。则当时岂复有奸邪哉?聚鸟兽于君门,相为蹢躅而已。
  
  龟山以严气正性之儒者,孤立于其闲。槐棘之下,谁与语者?待漏之署,谁与立者?岁时往还之酬答,谁氏之门可以报谒?栫棘及肤,丛锥刺目,彼则无惭,而我能自适乎?庄生曰:“撄而后宁。“亦必有以宁也,亦必相撄而后相拒以宁也。不能撄我,而只以气相熏染,厉而已矣,奚宁哉?念及此,则龟山之出,诚不如其弗出矣。
  
  于是而尹和靖之坚不欲留,尚矣。艮之上曰:“敦艮,吉。“超出群阴之上,与三异志,而时止则止,非道之必然,心之不得不然也。道生于心,心之所安,道之所在。故于乱世之末流,择出处之正者,衡道以心,而不以心仿道;无以熏其心而心泰矣。尚奚疑乎?
  
  六
  
  故易曰:“倾否,先否后喜。“否之已极,消之不得也,倾之而后喜。惜其倾而欲善保其终,则否不倾而已自倾。谋国者,志非不忠,道非不正,不忍视君之琐尾、民之流离,欲因仍而补救之,其说足以耸动天下。乃弗能救也,而只甚其危亡,则唯惜倾而靳于倾者使之然也。
  
  宋至徽宗之季年,必亡之势,不可止矣。匪徒女直之强不可御也,匪徒童贯之借金亡辽之非策也,尤匪徒王黼受张瑴之降以挑狡虏也。君不似乎人之君,相不似乎君之相,垂老之童心,冶游之浪子,拥离散之人心以当大变,无一而非必亡之势。于是而宇文虚中进罪己之言,吴敏、李纲定内禅之策,不可谓非消否之道也。
  
  乃汴都破,二帝俘,愈不可挽矣。内禅者,死守之谋也。死守则必有死守之具矣。任庙算者唯纲,纲之外无人矣;任戎阃者唯种师道,师道之外无人矣。尽纲之谋,竭师道之勇,可以任此乎?朱子固已论之曰:“不足恃也。“且微徒纲与师道也,婴孤城,席懈散之势,一日未亡,一日有处堂之计。人心不震,规画不新,虽诸葛孔明不能止荆州之溃,虽郭子仪不能已陕州之奔。何也?
  
  势已倾者不倾,而否亦不倾也。乱起于外者,制之以中;乱集于中者,制之以外。处于有余之地,而后可以自立;可以自立,而后可以御人。先王众建诸侯,以为藩屏,时巡其守,王迹以通,五服四方皆天子之外舍也。故幽王死于宗周,而襄王存于氾水。春秋记之曰:“天王出居于郑。“居者,其所宜居也。举天下而皆其所居,则皆其所自立矣。皆其所居,而拘挛于不可久居者以自困;则有余之地,皆非其地,有余之人,皆非其人,畏倾而倾必及之。否岂有自消之理哉?
  
  徽宗南奔以避寇,势迫而不容弗避,避之尚未足以亡也。以势言之,头不剸者命不倾;以理言之,死社稷者,诸侯之道也,非天子之道也。诸侯弃其国而无国,天子弃都城而固有天下,未丧其世守也,故未大失也。
  
  其成乎必亡者,内禅而委位于钦宗也。委位于钦宗,则徽宗非天下之君矣。本不可以为人之君,而又委位以自失其柄,为萧然休老之人。则处有余之地而非其地,抚有余之人而非其人。权藉之所归,据之以抗强虏者,犹然孑处危城之嗣主。是出奔犹未失,而内禅之失,不可救矣。
  
  唐玄宗走蜀,而太子北走朔方,犹太子也。玄宗犹隐系东南人心,而人知有主。太子虽立,而置身于外,以收西北之心,故可卷土重来以收京阙。钦宗受内禅之命,是天子固在汴京,走而东者,已非天子也。盈廷之士,类皆谗贼之余,婴城之众,徒恋身家之计。纲以此曲徇其意,拥钦宗以迟回于栈豆。为之名曰“效死弗去“。肩货贿以惜迁徙之愚氓,群起欢呼,以偷一日之安。怀、愍之覆辙,憯莫之惩,以冥行而蹈之,不亦悲乎!
  
  向令内禅不行,徽宗即出,人知吾君之尚在,不无奋死之心;帝持大柄以旁招,尚据河山之富;群小抱头以骇散,不牵筑室之谋;太子受钺以抚军,自效广平之绩;揆其时势,较康王之飘泊济州者,尚相什百也。
  
  唯纲昧此,惜此四面受敌之孤城,仍此议论猥繁之朝廷,率此奸邪怙党之佥壬,殉此瞻恋秾华之妇稚。虏兵乍退,歌舞仍前。夫且曰:“微纲之使有君而有国也,安得此晏处之休哉?是奠已溃之宗祊而宁我妇子也,功施不朽矣。“盘庚曰:“胥动以浮言。“非此谓与?
  
  徽宗以脱屣自恣之身,飘然而去,翩然而归,既不能如德宗之在奉天。钦宗以脃弱苟延之命,有召不应,有令不行,抑不能如肃宗之在灵武。
  
  都城官吏军民,以浮华安佚之累,倏然而忧,俄然而喜,终不能如朔方、邠、宁之军,愤起反攻,以图再造。祸在转盼,而犹为全盛之图,纲何未之思也!
  
  其在当日者,城连万雉,阙启千门,鸡犬方宁,市廛未改,不忍弃之一朝,而思奉一人以固守,夫岂非忧国恤民之至意?而目前之殷盛,一俄顷之浮荣;转盼之凋残,成灰飞之幻梦。
  
  卒使两君俘,六宫虏,金帛括尽,冻饿空城,曾不得逸出以谋生,而上下交绝其大命。如是而以为不忍,其忍也,不已惨乎?故所咎于纲者,有所惜而忘所大惜也。邪说行,狂夫逞,敷天之痛,纲其罪之魁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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