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序 (第2/2页)
此不但书中人应有其悲欢离合,吾作书毕,且不禁喟然曰:树犹如此也。
然而吾书作尾声之时,吾**康儿方夭亡,悲未能自已,不觉随笔插入文中,自以为足纪念吾儿也。
乃不及二十日,而长女慰儿,亦随其妹于地下。吾作尾声之时,自觉悲痛,不料作序文之时,又更悲痛也。
今慰儿亦夭亡十余日矣,料此书出版,儿墓草深当尺许也。当吾日日写《金粉世家》,慰儿至案前索果饵钱时,常窃视曰:“勿扰父,父方作《金粉世家》也。”今吾作序,同此明窗,同此书案,掉首而顾,吾儿何在?
嗟夫!人生事之不可捉摸,大抵如是也。忆吾十六七岁时,读名人书,深慕徐霞客之为人,誓游名山大川。
至二十五六岁时,酷好词章,便又欲读书种菜,但得富如袁枚之筑园小仓,或贫如陶潜之门种五柳。
至三十岁以来,则饱受社会人士之教训,但愿一杖一盂,作一游方和尚而已。
顾有时儿女情重,辄又忘之。今吾儿死,吾深感人生不过如是,富贵何为?
名利何为?作和尚之念,又滋深也。此以吾思想而作小说,所以然,《金粉世家》之如此开篇,如此终场者矣。
夫此书亦覆瓿之物而已,然若干年月,或尚有存者,于其时读者取而读之,索吾于深林古庙间乎?
索吾于名山大川间乎?仍索吾于明窗净几间乎?甚至索吾于荒烟蔓草间乎?
人生无常,吾何能知也?书犹如是,序文犹如是,人之将来,不可测矣。
此一点感慨,扩而充之,《金粉世家》之起迄,易于下笔者也。语曰:“读者书,不知其人可乎?”小说虽小道,例不外此也。
求读者知吾,即求读者之知《金粉世家》耳。此又吾为《金粉世家》序,只述吾之片段感想者矣。
凡百君子,匡而进之,吾固乐于拜而受之。或言于小说以外,则不敢知也。
书至此,烈日当空,槐荫满地,永巷中卖蒸糕者方吆唤而过,正吾儿昔日于书案前索果饵钱下学时也。
同此午日,同此槐荫,同此书案,同此卖蒸糕者吆唤声,而为日无多,吾儿永不现其声音笑貌矣。
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