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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第五十一回 (第2/2页)
  
  门,外面又垂着一副长的紫幕,一直垂到地毯上。若是要由格扇里戳一个窟窿向里望,得先
  
  钻进紫幕去,这可是老大不方便。大家且不动身,先侧身站立,用耳朵贴着紫幕。恰好清秋
  
  坐在门边椅子上说话,相距很近,外面听个真着。孟继祖一听里面开口,乐得直端肩膀。外
  
  面屋子里,还留了一盏小电灯,发出淡色的光来。大家看见孟继祖的样子,也忍不住发笑。
  
  各人都把手掌捂住了嘴,不让笑声发出来。偏是燕西说话的声音,又比较地高些,大家听了
  
  他向新娘示弱的话,格外要笑。那孔学尼本是近视眼,加之今天又多喝了几杯酒,他过于高
  
  兴,就不免挤到人缝中来,将垂的帷幕,由下向上掀起,钻进头去,将耳朵紧贴着格扇。听
  
  里面说些什么。只听得燕西笑道:“你真要我作诗,我就作罢。房里也没有笔墨,我就用口
  
  念给你听。”就听他念道:紫幔低垂绛蜡明,嫁衣斜拥不胜情。
  
  檀郎一拂流苏动,唱与关睢第四声。
  
  双红烛底夜如何……只听清秋道:“得了,我叫你作七律,你怎么作绝句呢?你要知
  
  道,你料我会考你,我也料得你会早预备下了腹稿呢,恐怕还是人家打枪的吧?这个不算,
  
  我要限韵出题。”燕西道:“得了,得了,这就够受的了,还要限韵,我这里给你……”说
  
  到这里,就是唧唧哝哝的声音,听不清楚。一会儿,听到脚步响,铜床响,大家听得正是有
  
  趣,偏是孔学尼被垂幔拂了鼻尖不知吸了什么东西到鼻子里去了,连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
  
  是无论如何,瞒不住里面了。燕西就在里面笑问道:“是哪一位外面作探子?”孔学尼答
  
  道:“好一个风流雅事啊!唱与关睢第四声,这是君子好逑啊!求些什么呢?”大家知道也
  
  瞒不住的,都嚷起来道:“窈窈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好逑!”大家高声朗诵,别人罢了,
  
  清秋听了这样嚷,真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这一片喧哗,早惊动了里外各院子的人。这里鹏振的院子,相隔最近,不过只隔一
  
  道墙。玉芬因等到此时还不见鹏振进来,已经派了两人到前面找他去。不多一会子,鹏振果
  
  然进来了。他头上正戴了一顶海绒小帽,一进房之后,取了帽子向桌上一扔,板着一副面
  
  孔,在椅子上坐下。这时,秋香正把温水壶上了一壶热水进来。鹏振就骂道:“你这东西,
  
  简直一点规矩也不懂。我在那里陪客,一次两次去找我。我多寒碜?人家都说我是一个终身
  
  充俘虏的人,身体都不能自由了。人家这样一说,我面子上怎么抹得开?你这样闹,简直是
  
  和我开玩笑。下次还是这样,我就不依了。”玉芬微微一笑道:“三爷,你这话是说秋香
  
  呢?是说我呢?我去请你进来,完全是好意,你不要误会。你若是和朋友有话说,不来不要
  
  紧,来了再去也不要紧,又何必生气呢?”鹏振道:“我倒不是生气,实在是我不知道有什
  
  么要紧的事,赶快就进来了。进来之后,又一点事没有。这倒好像你们勾结了秋香去叫我
  
  的,我是临阵脱逃的一个人了。”玉芬便推一推他的背脊梁道:“你真是有事,你就先走。
  
  不要因我随随便便地要你进来了一趟,你就不出去,误了事。”鹏振道:“进来了,我就不
  
  再出去了。”玉芬道:“其实,你们男子,谁也不至于真怕老婆,何必做出这种怪相来?我
  
  的意思,并不是干涉你在外面玩。我因为夜深了,人家新娘子都睡了,你还在外面,所以我
  
  叫秋香看看你去。听说外面还有一班大鼓书,这大概又是老大干的把戏。”鹏振道:“那倒
  
  不是,是朱逸士他们闹的,你兄弟很高兴,他也在闹,你别看他年纪轻,什么事他也比我们
  
  精。”玉芬道:“你还要说呢,这都是你们带坏的。你在家里听听大鼓,这倒没有什么关
  
  系,可是我有件事不大赞成。听说那陈玉芳,你们把他当客待,请他上坐,你们太平等了,
  
  不怕失身分吗?这种人,早十几年,象妓女一样,不过陪客陪酒的,让他在一边伺候着,还
  
  当他是异性呢,何况还把他当客。”鹏振道:“谁把他当客?不过让坐在一处听书罢了。”
  
  玉芬道:“这人太不自重了,听说他长衣里面穿着女衣。”鹏振连摇摇手道:“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别那样糟踏人。”玉芬道:“一点也不糟踏,你没有看见罢了。”鹏振道:“这
  
  话我可和他保证的,绝对不确。我和他坐得最近,没有看不清楚的。”玉芬道:“我问你,
  
  和他坐得相距有多么远?”鹏振道:“坐得椅子挨着椅子,我怎样看不清楚?”玉芬点了点
  
  头道:“既然坐得最近,一定看得很清楚,那当然不会错的了。”“不是你们都有三四个唱
  
  大鼓的女孩子,坐在身边吗?哪里还有他的座位哩?”鹏振笑道:“胡说!哪里有许多?”
  
  玉芬道:“有几个呢?”鹏振道:“顶多不过有两个罢了。”玉芬道:“你自然是顶多的
  
  了。”鹏振笑道:“没有没有,我为人家找得没法子,才敷衍了一个。”玉芬道:“我早知
  
  道了,不就是李翠兰吗?”鹏振笑道:“你别瞎扯了,人家叫月琴。”玉芬道:“名字没有
  
  猜对,她的姓我总算猜着了。我问你,你和她有多久的交情了?”鹏振笑道:“哪里谈得上
  
  交情?不过认识罢了。”玉芬一步一步地向下问,正问得高兴,忽然新人房里高声喧嚷起
  
  来,笑成了一片。鹏振道:“这班人真闹得不象样子!人家都睡了,还去闹什么?我给他们
  
  解围去罢。”玉芬道:“你可别乱说,得罪了人。充量地闹,也不过是今天一宿,要什么紧
  
  呢?”鹏振笑道:“你知道什么,惟其是今天这一晚,人家才不愿意有人闹呢。”
  
  说时,鹏振就起身到这边院子来。看见孟继祖这班人闹成一团,非要燕西打开门不可。
  
  鹏振笑道:“喂!你们还闹吗?你也不打听是什么时候了?快三点钟了。”孟继祖道:“你
  
  来调停吗?好!我们就闹到你房里去。”鹏振笑道:“不胜欢迎之至,可是我那里不是新房
  
  是旧房了。”大家也觉得夜深了,借着鹏振这个转圈的机会,大家就一哄而散。可是这样一
  
  来,清秋在新房里考试新郎的这一件事,就传出去了。
  
  这一晚上,清秋只稍合了一合眼,并没有十分睡着。天刚刚的一亮,就清醒过来,听到
  
  外面有声息了,便起床。天下当新娘子,都是这样,不敢睡早觉。等到老妈子开着门响,清
  
  秋已经穿好了衣服,开了房门,坐在椅子上了。这个女仆李妈,原先是伺候金太太的,因为
  
  燕西幼年时,她照应得最多,所以燕西结婚,金太太就派她来伺候。金家的事,她自然是晓
  
  得很多的了。这时,她见清秋已坐起来了,就笑道:“新少奶奶,你怎么起来得这样早?这
  
  里除了八小姐上学,谁也睡到十点钟才起来的。”清秋笑道:“我已经醒了,自然就坐起来
  
  了。”李妈也知道新娘子非起来早不可的,所以也不再说什么,赶快就去预备茶水。清秋漱
  
  洗以后,喝了一点茶,就静静地坐着。叫李妈去打听总理和太太起来了没有?一直到了十点
  
  钟,金铨和金太太才先后起来,清秋就叫李妈前面引路,向上房里来。金铨坐在外面屋里,
  
  口里衔着一截雪茄,手上捧了一张报,靠在沙发上看。清秋进来,他还未曾看见,李妈抢上
  
  前一步,先站在他面前,正要说少奶奶来了。金铨拿下报,清秋就远远站着,一鞠躬,叫了
  
  一声父亲。金铨见她今天换了一件绛色的旗袍,脸上就淡淡地施了一点脂粉,向前平视着,
  
  缓缓走将来,只觉华丽之中,还带有一分庄重态度,自己最喜欢的是这样新旧合参的人,而
  
  且看她那娇小的身躯,年岁很轻,还有一种小儿女态,便觉得这一房媳妇,就算肚子里没有
  
  什么学问,已经可以满意了,何况还很不错呢?当时也就点了一点头笑道:“你母亲在屋子
  
  里头。”平常所谓严父慈母,儿媳对于翁姑也是这样,公公总是在于严肃一方面,不敢不格
  
  外恭顺,表示一些惶恐的样子。所以金铨说了这样一声:母亲在房里。当时她就转过身去,
  
  走向金太太房里。她看见屋子里也陈设得非常的华丽,一进门,这间屋子是一方檀木雕花的
  
  落地罩,垂着深紫色的帷幔。屋子里最大的绿绒沙发,每张沙发上都有缎子绣花的软枕。地
  
  板上的地毯,直有一寸多深。那地毯上还织着有五龙捧日的大花样,两边屋角都有汽水管,
  
  却是朱漆的红木架子,将汽管罩住。在落地罩的旁边,有一架仿古的雕花格架,随格放着花
  
  盆,茗碗,香炉,果碟,休息时间所要用的东西,大概都有。只在这一点上,可以知道金太
  
  太平常家居之乐了。一个老妈子,在捧了一杯浆汁之类的东西,向小桌子上一放。她看见清
  
  秋进来,便笑道:“呀,新少奶奶来了。”连忙一抽身,就先走到落地罩所在,站立一边,
  
  将手遂撑起帷幔。清秋这才看见帷幔里面是一间卧房,金太太只穿一件灰哈喇长夹袄,服着
  
  拖鞋向外走,可想见她身体上的温和与自在。清秋一见,就叫着妈行礼,金太太道:“我听
  
  说你早起来了。昨晚大概一宿都没有睡吧?其实,今天还有不少的客,应该先休息一会,回
  
  头好招待。”清秋道:“那倒不要紧!在家里读书的时候,一向也就起早惯了。”说话时,
  
  金太太坐下,清秋就站在一边。金太太道:“你坐下罢。在我们做儿媳的时候,老太爷正戴
  
  着大红顶子做京官,前清的时候,讲的是虚伪的排场。晚辈见了长辈,就得毕恭毕敬,一家
  
  人弄得象衙门里的上司下僚一样,什么意味?所以到了我手里,我首先就不要这些规矩。我
  
  和你公公,到过几国,觉得外国人的家庭,大小老少,行动各行各便,比我们中国的家庭有
  
  乐趣多了。不过有一层,他们太提倡小家庭制度,儿女成家了,都不和父母合居,钱财上也
  
  分个彼此。骨肉里面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也有伤天和。所以我的意思,主张折衷两可。
  
  大体上还是照老太爷留下来的规矩,分个彼此上下体统,平常母子兄弟尽管在一处取乐。你
  
  是个还没有出学堂门的青年人,自然那种腐败家庭的老规矩,是不赞成的,不要以为我们是
  
  做官人家,就过那些虚套,一家相处,只要和和气气快快乐乐,什么礼节都没有关系。我看
  
  你例没有那些浮华的习气,老七那孩子就是太浮了,你这样很好,很可纠正他许多。今天我
  
  先把这些话告诉你,你好有个定盘星。你在这里坐一会,你公公在巴黎的时候,提倡国货,
  
  喝豆精乳,我倒染了他的习气,我早上就是喝这个,你要不喝一点?”金太太说一句,清秋
  
  答应一句是。金太太说完了,直说到问她喝不喝豆乳,便道:“给母亲预备的,还是母亲喝
  
  罢。”金太太道:“每天有喝的有不喝的,预备总有富余的。”说着,回头对老妈子道:
  
  “给你七少奶奶也来一杯。”老妈子答应着预备去了。一会儿工夫,端了一杯温和的豆乳,
  
  放在茶几上。清秋到了金家寸步留心,婆婆给东西吃,自然是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但是看
  
  见金太太在喝豆精汁,她也跟着端起来,将这杯子里的小茶匙顺过来,慢慢地挑着喝了。金
  
  太太不过是问她一些家常琐事,清秋喝了半杯的时候,金太太忽然笑道:“你不要在这里坐
  
  了,回房去罢,那边刘妈正等着你。”清秋一想,怕有人到新房里来,回房去也是,就端了
  
  那杯子,想一口喝完。金太太笑道:“不必喝了,他们大概给你预备得有哩。”清秋也不知
  
  什么缘由,只得放下,从容走出,自回新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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