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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第九十回 (第2/2页)
  
  实在是得不偿失。心里如此的想着,只管懊悔起来,不知不觉的,垂下几点泪。因听得玉芬
  
  在院子门外说话,又怕她撞了进来,在枕头底下,找出一块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自己叹
  
  了一口气道:“这样的人生,过着有多大意味?管什么产后不产后,我还老躺在床上作什
  
  么?将被一掀,就下床来在沙发上坐着。呆坐一会,也是闷不过,就缓缓地走出屋子,到廊
  
  檐下来,看看院子里的松竹。她只一出正屋的门,李妈看见,老远地呀了一声道:“我的少
  
  奶奶,你怎样就跑出来了哩?受了风,可不是闹着玩的呀。”说着,她已是迎上前来,挡住
  
  了去路。清秋笑道:“我的命很贱,死不了的,受一点寒风,并不要紧的。”李妈只管将她
  
  向屋子里面推,笑道:“千万请你进去,若是让太太知道了,说我们不小心伺候,我们是吃
  
  不了兜着走呢。”清秋笑道:“这是笑话了,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难道还要你作保
  
  姆不成?”清秋口里虽然如此说,到底还是向后退着,退到屋子里去了。只是她心里已增加
  
  了无限的烦恼,无论如何,在床上已经不能安静地躺着。一人坐到了下午,在沙发上打瞌
  
  睡。
  
  金太太悄悄地进来,要看燕西在做什么。在廊子外听听屋子里寂然无声,由窗子眼向里
  
  面一望,倒吃了一惊,便在窗外叫道:“清秋!清秋!你这是怎么?”清秋也是睡得正熟,
  
  猛然被金太太一声叫醒,身子一哆嗦。金太太说着话,已是走进屋来,站着望了清秋的脸色
  
  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和燕西生了气,故意这样作践身体呢,还是在床上坐不住了,
  
  要下地来走走?”清秋笑道:“我好好的,并没有和他生什么气,我是睡得不耐烦了。”金
  
  太太道:“那不行,你得赶快去躺下。你初生就这样胡闹,你不知道是危险万分的事吗?那
  
  不行,那不行,上床去,上床去。”说着牵了清秋一只手,就让她到床上去。清秋也是看到
  
  老人家用意殷勤,不便执拗,只得笑着上床去了。金太太道:“我看你这样子,对于带孩子
  
  一件事,简直是不行。你不要再拒绝我的主张,还是雇个乳妈罢。”清秋道:“并不是我敢
  
  拒绝母亲,不过没和燕西说好,我就这样办了,他将来又是不快活。而且我想小孩子,能够
  
  喝自己的乳更好,省得经过那些无知识乳妈来盘弄。”金太太道:“好虽好,我看你什么不
  
  知道,可让我操心呢。你或者是为了省那几个钱,可是不用存那心思,就让燕西没出息,难
  
  道咱们家雇乳母的钱,还会发生什么问题吗?”清秋心里想着,那未必不发生问题,只是口
  
  里不敢说出罢了。当金太太在这里,就忍耐着躺在床上。接着又是道之回家来看她,二姨太
  
  也来谈说了一阵,倒不寂寞。
  
  到了晚上,依然不见燕西的影子,料是又出去了。照他这两个月行动看起来,只管和白
  
  秀珠一天亲密一天,当然是和她在一处周旋。然而白秀珠的哥哥,新近已放了镇守使,手下
  
  带有一万多兵,驻在的地方,民脂民膏都是他的,秀珠家里很有钱用。她和燕西住一处,就
  
  让吃喝逛三个字,完全是燕西花钱,也不能一天花好几百块。这于白秀珠之外,必另有个花
  
  钱的地方。一个人当父丧未久的时候,还能这样花天酒地地闹,那世界上还有什么事,再可
  
  以让他伤心的?我就再悲苦些,他能正眼看一看吗?越想越难过,自己就慢慢地由最近追溯
  
  到以前,觉得去年这个时候,燕西图着接近自己,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那一番铺张扬厉,
  
  真个用钱如泥沙一般。那个日子便不觉得他太浪费,只觉得待人殷勤,终于是让他买了这颗
  
  心了。清秋由这里一想,自己是个文学有根底,常识又很丰富的女子,受着物质与虚荣的引
  
  诱,就把持不定地嫁了燕西。再论到现在交际场上的女子,交朋友是不择手段的,只要燕西
  
  肯花钱,不受他引诱的,恐怕很少吧?女子们总要屈服在金钱势力范围之下,实在是可耻。
  
  凭我这点能耐,我很可以自立,为什么受人家这种藐视?人家不高兴,看你是个讨厌虫,高
  
  兴呢,也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无论感情好不好,一个女子作了纨绔子弟的妻妾,便是人格
  
  丧尽。她一层想着逼进一层,不觉热血沸腾起来。心里好象在大声疾呼地告诉她,离婚,离
  
  婚!
  
  原是躺在床上沉思了,想久了,不觉坐起来。坐起来之后,更又不觉踏了鞋子下床。坐
  
  在椅子上,听听屋外,寂无人声,便掀开玻璃里面一角窗纱,向外看了一看。因为身子背了
  
  屋子里的灯光,只见假山边一丛野竹,摇摇不定的有些清影晃动。对面粉墙上,也似乎格外
  
  白些了。抬头看着天上,一轮团圆的月亮,正在白云缝里钻将出来。于是找了一件夹旗袍加
  
  在身上,就走到廊子下来看月。这时,那一轮月亮,不偏不倚,正在当头。抬头看看,两棵
  
  松树,在月下留着两个亭亭的清影,在雪白的月色地上,微微移动。清秋走到树下,看了树
  
  干,抬了头,由树缝子里看了出去。这树里的月亮,似乎更亮,也觉别有风致。只管呆呆地
  
  看着月亮,就不觉想到月亮里面去。在科学上说,月亮是个地球的卫星,而且是没有生物的
  
  了。若是照着神话一方面看去,倒很有趣味,说是嫦娥吃了后羿的灵药,奔进了广寒宫,作
  
  了月宫之主。这种说法,不管是靠得住靠不住,然而可想到上古时代,更是体面人以至于王
  
  与后,也并不讳言什么离婚的,古人诗上说的什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清天夜夜心”,
  
  还去替嫦娥发那闲愁。其实象后羿那种武夫,嫦娥那种美丽的女子,绝对不会成一对儿,散
  
  了倒也干净。为什么嫦娥应悔偷灵药呢?不过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句话,不能指为她是挂念丈
  
  夫,也可以说是她看到人家儿女团圆,她不免动心罢了。从来中国人的思想,除了圣经贤传
  
  以外,不能弄官做,不能装面子,就大不赞成。其实真正的男女爱情思想,还是道学先生认
  
  为风花雪月的词章上很有表示。《诗经》是不必说,象屈原、宋玉的赋,以至于唐人的诗,
  
  宋人的词,元人的曲,哪里不代表儿女子一种哀呼?“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在唐朝
  
  就很胆大的有人说出来了,现在女子们还甘爱丈夫的压迫而不辞吗?清秋本是个受旧书束缚
  
  的人,今天忽然省悟,恰是在旧书本子里找着了出路。越想越觉环境不对,望着天上一轮圆
  
  月,在青天上发着清辉,今天晚上,是何等的好看!可是推想着到了明晚再明晚,就不能够
  
  了。月亮或圆或缺,还是那个月亮,可是看月的人,就不相同了。古人说得好,“人生几见
  
  月当头?”月夕花晨,人人不能好好的欣赏,在愁里恨里过去,倒不如不看见是干净。自己
  
  传袭亡父的遗志,空有一肚子诗书,而今不过是增加些自己的懊恼而已。想到这里,不觉望
  
  着月亮堕下几点泪来。
  
  但是这时天气还很凉,清秋在月下站立许久,觉脊梁上有一阵寒气,只向外冒。站立不
  
  住了,就走回屋子去,又找一件小坎肩,加披在身上了。不料这寒气袭在身上,却不能再驱
  
  逐出去。自己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已是冰凉的。这才上床钻进被去,紧紧的裹着身子睡。一
  
  觉醒来,凉是不凉了,身上却有些发着烧热。自己原不知烧热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口渴得
  
  很。半夜里是不愿惊动人,只好自己爬起来找茶喝。等到自己下床之时,忽然头脑昏晕,在
  
  灯光下望着屋子里的物件,都一律转动起来,这才知道自己的病深了。就伏着身子,用手枕
  
  了头缩着身子睡了许久,睡得头已不是先前那样沉重了,慢慢地掀开一角被,伸直身子睡
  
  着。然而自这时候起,便睡不着了。隔壁屋子大挂钟,一点二点三点四点,都听得清清楚
  
  楚。到了六点钟以后,偶然睡熟了一会,但是不多久的工夫,依然惊醒了。李妈进了房来,
  
  因小孩儿哭得很厉害,却见清秋闭着眼睛,随手拉了一个枕头在怀里搂着,并没有抱小孩。
  
  笑着向前将小孩抱着送到她怀里去,觉有一阵热气,拂面熏来。李妈看到这情形,知道她是
  
  病了,而且这病来得突然,可不敢含糊不语,担这个责任,当时就到金太太屋子里去报告。
  
  金太太还不曾起床,陈二姐正在外面屋子里洗茶壶茶碗。见她匆匆忙忙跑进,便问有什么
  
  事?李妈便说:“七少奶奶病了,连孩子都不会乳,看那样子,有点迷糊呢。”陈二姐道:
  
  “太太没醒,别惊动。这位老人家现在也是提心吊胆过日子,受不了吓的。”说着话,放了
  
  茶碗,就跟着到清秋这院子来。她一进门,清秋便醒了,睁开眼,先哼了一声,然后在枕头
  
  上点头微笑道:“你来得很好,我有点不舒服,我想托你去问一问母亲,水果能不能吃?我
  
  心里烧得很,想吃一点凉的。”李妈道:“我的少奶奶,那怎么使得?这讲究的,一个月还
  
  不许手下凉水呢。能吃生冷吗?”陈二姐是个少年寡妇,这事也是外行,便说:“去问太太
  
  再说。”伸着手摸了一摸清秋的额角,却是烧热得很。因道:“烧得这样厉害,用凉的一
  
  盖,也许盖出事来。”清秋用手摸了一摸胸口,皱着眉道:“难过得很,给我一口冷茶喝,
  
  也是好的。茶是煮开了的水,喝一点凉的,也不要紧。”陈二姐道:“你忍耐点,喝口温热
  
  的罢。”清秋见要求不到凉的,便不作声,侧了脸睡着。李妈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来,清秋摇
  
  摇头,闭上眼睛不肯喝。陈二姐端着,送到她头边,说了许多的好话,清秋才昂着头,用嘴
  
  亲着杯子,很随便在杯子沿上呷了一口。陈二姐见清秋那种神气,衰弱到不知所以然。同时
  
  她脸上两道红晕,和平常人脸红不同,满腮都是红的,在颧骨上,更红得变成了紫色。由这
  
  一点,更可以知道她烧热得厉害。因执着清秋一只手,低声问她心里难过不难过?清秋摇了
  
  一摇头,意思好像是说不怎么样。陈二姐道:“月子里,那是很麻烦的,赶快去找个大夫来
  
  瞧瞧罢。”清秋睁眼望了望她,没说什么,又摇着头。陈二姐这已明白她不是懒说话,简直
  
  不要诊病。这事颇为紧要,不能含糊,因对着清秋道:“少奶奶,我这就去对太太说了。”
  
  清秋连忙一伸手,拉住她一只袖子,连连摆了两摆头。陈二姐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怎
  
  么可以不对太太说呢?我不来瞧,我知道了还要去说呢?而今我已都来看见了,能不说吗?
  
  七少奶奶我知道你,你可得想开些。”清秋听了这话,竟会流下泪来,赶快掉转脸去,在枕
  
  头下找了一块手绢,将眼泪擦了两擦。陈二姐站起身来,清秋又用一只手拉着她袖子,低声
  
  道:“请你别忙说罢,我是昨天才起来一下子,也许就是那样吹了一口风,受了一点寒了,
  
  过一会子就会好的。你若去说了,倒觉得是大惊小怪。”说毕,哼了一声。陈二姐将她的手
  
  扯开,又远远站着安慰了几句,然后就向金太太屋子里来报告。金太太未到醒的时间,却睡
  
  得正熟。陈二姐怕叫醒了她会吃一惊。只得等着。然而等着金太太醒来再说时,已是出了祸
  
  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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