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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回

第一百九回 (第1/2页)
  
  次日上午,鹤荪夫妇将检点好了的东西,重加捆束一番,然后同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吃午饭,金太太似乎有为儿媳饯别的意思,还让厨子多作了两样菜。在一同吃饭的,有梅丽三姊妹。慧厂坐下来便道:“今天还多添了许多菜。”金太太道:“就是吃这一餐饭了,大家放开怀来,要吃一个饱,所以我让厨子多添两样菜。”鹤荪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将面前放好的一双筷子用手按着,让它比齐来,低了头,一句话也不说。金太太扶起筷子,向清炖鸭子的大碗里,挑了一丝鸭肉起来吃,口里咀嚼着,把筷子又放下,拿了长柄铜勺子,只管舀了汤向饭碗里浸泡着,舀了一勺又是一勺,一直把这碗白米饭都浸过来了,然后才扶起筷子来。敏之偷看母亲的脸上,一点儿笑意没有,而且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当然是心里很难受。回头向润之、梅丽望望,大家打了一个照面,彼此莫逆于心。慧厂虽是不见得怎样难堪,然而一桌子的人,都愀然不乐,偏是自己一个人欢欢喜喜的,也有些对人不住。因之也就低了头吃饭,不说什么。金太太吃了小半碗饭,倒把浸的汤完全喝干了,于是又拿起勺子,伸到鸭子碗里去舀汤。梅丽笑道:“妈心里难受,既是吃不下去,就别勉强了。”金太太勉强笑道:“这又不是到欧洲美洲去,同在北京一个城圈子里,要见面,天天可以见面,这有什么难受?”梅丽看了金太太那个样子,知道她是在外表上极力来掩饰她的态度,可是心里憋住了一层理由,又不能不说,便道:“这话可不能那样说,出门去了,无论十年八年,总是短期的。这一分开来往,就是不回来,而且……”润之望了她道:“这也不必你说,谁都明白。你这一说出来,母亲倒真要难受了。”金太太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难受,不过大家在我面前,我虽是个幌子,多少有个照应。家庭小事,让我作个参谋,也是好的。从此我就管不着你们了。你算算,你父亲去世到现在,有多少日子,那样轰轰烈烈,真是合了那句古话,钟鸣鼎食之家,如今风流云散,人都要跑光了,我真是作梦想不到。说变就变,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她说着说着,两行眼泪,早是顺着腮帮子就流了下来,连忙放下筷子碗,掏出袋里的手绢,缓缓的揉着眼睛。将眼泪擦干了,站起来坐到一边去,向大家一挥手道:“你们吃罢,我是吃不下去东西的了。”鹤荪本来也觉心里有许多不痛快之点,如今一看到母亲如此,自己又怎吃得下去?也只好淘了一大碗汤,连吞带倒将大半碗饭吃下了,起身也自坐到一边去。敏之姊妹,自然也是吃不下,剩下慧厂一个人,如何又可以吃得饱呢?一餐饭就是这样草草了事。
  
  大家擦洗过了手脸,坐在一边,都没有走开的意思。其间只慧厂很无意地看了两回手表。金太太便道:“你东西都捡齐了吗?”慧厂道:“都捡齐了。”金太太道:“你两个人,应该先把一个到新屋子里去照应,一个人在这里料理东西上汽车,别坐着了。”鹤荪向慧厂道:“那末,我到那边去看看,你在这里料理罢。”慧厂也不反对,点了点头。鹤荪站了起来,向金太太道:“那末,我走了,妈!”说着,望了望金太太,很有些依恋不舍的样子。金太太强自镇静着,微点了点头道:“好罢,以后要好好的干事,撑起一个局面来,不要再麻麻糊糊的了。这是你自己成家立业的第一个日子,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祝你成功而已。”鹤荪虽然觉得母亲的话,并不怎样地深刻。但是这些话,似乎比平常听的话,更耐于咀嚼,怔怔地站了许久。金太太道:“你还等着什么呢?去罢。”鹤荪答应一声,低头走了。慧厂也不多谈,自回房去料理东西。料理过了一会,然后再到各方去告别。先到佩芳院子里走了一趟,然后到敏之、润之屋子里去,最后又到二姨太屋子里来。二姨太不等她开口,先就道:“二少奶,你老说要独立谋生活,现在算是你办到了。恭喜呀,你这一去,愿你大成功。”慧厂倒不料这位老太太劈头就说了一句恭喜,说她是一番好话固然可以,说她有意在反面说上这样一句,也未尝不可以,这倒不好怎样地对答了。梅丽在里边屋子里,赶着跑了出来道:“哟!二嫂要走了,我得送送呀。”慧厂笑道:“又不是出什么远门,送什么劲儿?大家还不是三天两天就见面的。”梅丽道:“话虽如此,究竟是你从今天起,跨过了这大门,还是得送送。”正说着,玉芬、佩芳也赶来了,这样子正是送客。慧厂笑道:“说一声要走,大家都多礼起来了。我若是一定不要你们送,倒觉得我这人有些不认抬举,我只好愧受了。”于是她在前面走,大家在后面跟。她本来和金太太告辞了的,临到要出大门,又到金太太屋子里去叫了一声,说是要走了。金太太眼眶子里,含着两包眼泪,哽着喉咙,答应了一个好字。慧厂走出院子来,金太太也站到上房门口,向她的后影,遥遥望着。慧厂虽是一个很洒落的人,但是见老人家都如此依恋,觉得自己这样毅然决然而去,也太任性一点。正自这样徘徊着,恰好乳妈抱着小双儿,由外面进来。她笑道:“刚才大爷在门口遇着,说是小孙少爷要走了,让他辞辞奶奶。”慧厂双手接过孩子来,笑道:“真的,是我忙着捡东西,把这事就忘了。来,辞辞奶奶罢。”说着,她抱孩子回转身来,走到金太太面前,将孩子向下弯弯腰。金太太接过孩子来,用老脸靠着小脸,笑道:“和奶奶亲一个罢,我的孩子。若是你爷爷在,我也许可以看到你们在家上小学上中学,如今你是和爸爸妈妈过去了。孩子,长得康康健健儿的,别让奶奶挂心。”说毕,又在小孩子脸上闻了一闻。金太太这几句话,听去好象是很仁慈的,但是一玩味这语后的余音,却是十分地哀切。不但是敏之姊妹听了心里难受,就是慧厂听到,也是心里一动。于是她就对金太太道:“奶奶,你别舍不得,我一天二天的,就回来看望你。”金太太道:“奶奶也不会在这儿待着的了,回来看我,这回来两个字,可是应当研究研究的哩!”慧厂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好站了一站。金太太道:“车子在门口等着哩,你娘儿俩去罢。”敏之也道:“新屋子里什么也得布置,你就去罢。”慧厂这才缓缓回转身,向大门口而去。金太太依然站在原地方没动,平辈都一直送到大门口,直等着慧厂上了汽车,然后才回去。
  
  这其间,玉芬夫妇,也是急于要搬走的人,好在有人开始了,这便也用不着顾虑。第二日隔了一天,当天晚上便在金太太屋子里闲谈,坐了很久的时候。金太太一想,儿媳们既是要走了,也犯不上和她孙庞斗智似的,再弄什么手段,便先问道:“你们的房子都安排好了吗?”玉芬很从容地低声答道:“都安排好了。”金太太道:“安排好了,就早早搬过去罢。省得两边布置,一切都忙不过来。”玉芬道:“是……还没有定日子呢。鹏振的意思,想明天就搬,我怕是来不及,不如先搬过去一部分罢。”金太太沉思了一会子,很沉重地道:“东西也不是怎样地多,作两回搬,那更显得累赘,一劳永逸的还是一次搬去的好。你们都搬走,也好让我收拾这屋子。”这样一问一答的,终于是把玉芬搬走的日期,很明白地固定出来,就是明天。玉芬虽是无所恋恋,然而自己要作出慧厂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出来,是有些不可能的,而且也觉得那种样子,更会引人疑虑。因之她只管在金太太屋子里说话,把时期延得很长。谈了一阵子,好象要走,却又不走,接着再谈一阵子。这样好几次,不觉是到了深夜十二点钟。金太太道:“你也可以去睡了,今天天气很凉快,睡得足足的,明天好早些起来,预备搬家。”玉芬笑道:“这屋子里是没有什么外人,不然,又要疑心我说假话。真奇怪,说到一个走字,心里好象就有一件事老放不下来似的。多坐一会儿,多听你说几句话,将来治家过日子也有一个张本。”金太太道:“谈到治家过日子的事,我就不成。主持家务的人,极平常的事是煮饭洗衣裳。说句笑话,你问我盐是多少钱一斤,面是多少钱一袋,我全答不上来。自己别谈洗衣服,连一块手绢,都得人家洗好了,叠好了,自己拿着用,这算是过日子吗?过日子的人都是这样,那可完了。”玉芬笑道:“这就合着大才大用,小才小用的那句话了。你是治大家的人,只管着哪里可以收存一万,哪里可以省下八千,就得了。柴米油盐小事,用不着你去问呀。”金太太点点头微笑道:“你倒是有志气,在经济学方面,很是留意。不过公债买卖这件事,以后倒是要少作,第二回再捣个大漏子,就不见得白家表兄再能帮忙了。”玉芬重重地受了金太太这一番话,心想,她怎么全知道了?只哼着答应了几声是。又谈了一会子,比较往日更多礼,还说了一句道:“妈,我去睡了。”然后走开。
  
  玉芬去了之后,在屋子里陪坐的人也走了,金太太一个人坐在电灯之下,半昂着头呆想,半晌,自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却有一个人,轻轻地低声问了一句道:“妈还没有睡吗?”金太太向外一看时,是鹏振一脚踏着走进来了。金太太道:“不早了,你还不睡觉?”鹏振很从容的,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上,因道:“心里好象有许多事搁着,睡也睡不着。”金太太道:“也不是我故意地一定逼迫你们走,我有了几个月的考量,我觉得一劳永逸,是这样散了的好。你也不必把什么事搁在心里,以后好好地奋斗,作出一番事业来,我做娘的自然是欢喜的。”鹏振道:“什么事也有个困难,决不能象心中想的那样便宜。”金太太道:“好在你们出去,不过是住家过日子,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住家过日子,第一个问题就是钱,只要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好办。你这一房,现在人口还少,大概在钱的一方面,你们总好办。”鹏振已是听了他夫人传去的一番话,母亲说是有钱。现在彼此当面,母亲又说是有钱,这显然是一家大小都说自己夫妇有钱了。对于母亲这话,待要更正两句,恐怕更引起母亲的不快,若是不更正,这又是自己承认有钱了。只得淡谈笑了一笑道:“这都是玉芬做公债做出来的空气,其实也没有多少钱。”金太太本来还有一大篇牢骚话,想对着鹏振说出来,一见他坐在那里,有很踌躇的样子,许多话也不肯说,就忍回去了。母子们默然地对坐一会,金太太道:“你去睡吧,夜深了,我都坐不住了呢。”鹏振只得站起来,问道:“妈没有什么话分付吗?”金太太道:“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西今天一天没见面,明天早上你见着他,告诉他不要出去。”鹏振道:“这两天,大概他在白家的时候多,真有事找他说,叫金荣打个电话,他就回来了。”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从前白秀珠一天到晚在我们家里,现在燕西一天到晚倒在她家里。这成了赛球一样,彼此换球门了。”鹏振不料母亲老人家还会说这种俏皮话。因为大家都是有心事的时候,也不敢笑出来,默然地就走了。到了屋子里,见玉芬正将屋子里的零碎东西,大一包,小一卷的,归并到一个大篮子里去。便道:“夜深了,明天早上起来再收拾罢。”玉芬道:“我作事就是趁高兴,在高兴头上,把要办的事说办就办完了。”鹏振低声道:“你是随便一句话,若是让别人听去了,我们骨肉分离地搬出去,还有什么事高兴?”玉芬脖子一扭道:“人家听去了,我也不怕。”然而她虽是如此说着,说出来的声音,比鹏振的声音,还要低下去许多。见桌上现成的一杯凉茶,拿起来就喝了,笑道:“忙我一身的汗,我得由里向外凉凉。几点钟了?我怎么一点也不倦呢?”鹏振见玉芬也有些怕事的样子,便笑道:“据一般人的意思所露出来的,好象都是说我们锋芒太露,以后总要小心一点才好。”玉芬道:“我不信这话,那是别人要多心罢了。将来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和别人井水不犯河水,就露锋芒也碍不着别人,何况我根本就是个笨人呢!”鹏振本来还想说两句,然而夫人的谈锋甚健,不要为了不相干两句话惹着她又谈个不歇。明天要搬出去了,今天还闹一场,那就太没有意思。于是笑而不言的,自去睡觉,玉芬一个人还是很高兴的将东西检点了许久,方才安歇。到了次日上午,她也是照慧厂的样子,各处告辞了一遍,大家也是送到大门外。只是今天相送的里面,多了一个燕西。
  
  燕西送她走,还没有什么感触。只是走到家里,向各人院子里一看,剩出一幢幢的空房,纸片和破瓶破罐,院子里扔了满地。走到屋子里去,脚踏着地板,咚咚作响,好象较往常响得更厉害。在慧厂、玉芬屋子里,各巡视了一遍,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感触,叹了一口气,自回书房去了。因为鹏振也叮嘱着说不定母亲有什么话要说,先别走开,因此就留在家里,暂不敢走了。不多一会儿,金荣就来说:“白小姐打了电话来,让你赶快去。我问有什么事没有?电话就挂上了。七爷可以打个电话去问一声儿,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就别忙去,今天老太太心里可透着难受呢。”燕西听了这话,很踌躇一会子。因道:“照说,我今天是不应当出门。可是白小姐要没有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这样来找我,我还是去一趟罢。万一老太太有什么事找我,你就打电话到白家去告诉我就是了。”金荣怎敢拦阻他不出门?只得答应了两声是。燕西的汽车夫,已经辞退了,这时,只有走出大门来,雇了人力车前去。金家到白家,路途不甚近,人力车子坐了来,已经有半个钟头了。燕西匆匆忙忙一直向里走,往秀珠的书房来。因为他和秀珠究竟是朋友的关系,不是秀珠引导着,他就不敢再向前进,只在书房里等着。白家现在客多,听差也增加了不少,现在有个听差张贵,就是金家的旧人。燕西来了,他以旧仆的关系,常常来伺候着。这时,他又走到书房来。燕西便问道:“你们姑小姐在哪里?”张贵道:“在太太屋子里打牌。”燕西道:“不能吧?她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是有要紧的话说呢。”张贵道:“我给七爷去问问看,也许有要紧的话。”燕西昂头想了一想道:“你别问她有什么话说没有,你就说我请她出来就是了。”张贵答应着走到上房去,自己不敢进太太屋子,站在窗户外面,却托了一个老妈子进去问,说是金七爷来了。秀珠打牌正打得兴浓,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张贵在窗子外听到没有下文,便问道:“你不是有事和七爷说吗?他请你出去呢。”秀珠道:“我知道了,让他等着罢。”张贵总算是碰了个钉子,料着再问不得。可是七爷的脾气,也未尝不大,假使把这话直对七爷说了,他二人闹僵了,倒又是自己的过错。只好走到书房来,对燕西道:“姑小姐就来的,你等一等罢。”燕西也不疑有他,果然在这书房里等着,殊不料等了有一个钟头之久,还不见秀珠出来。这就不由得他心里不着急了,说了有急事把我找来,找来之后,却让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这是什么用意呢?而且母亲原嘱咐着,今天要守在家里的。倒偏是老早地跑出来,就在这里等着,母亲不明原故,倒好象是自己和母亲为难了。想着不耐烦,就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又过了许久,还是不见秀珠出来,他忍无可忍了,只得走出书房来。看见一个老妈子走过,就对她道:“你去告诉姑小姐,有什么话说没有?若是没有什么话,我就要回去了,因为家里还有事呢。”老妈子答应着去了。过了有十五分钟之久,老妈子出来道:“姑小姐输了钱了,七爷你等着罢。”燕西道:“莫不是她生了气?”老妈子笑道:“可不是!这个时候,我可不敢去和她说话。”燕西皱了一皱眉头,只得又走回书房。在书架子上翻了两套书下来,放在桌子上,随便揭着看。恰巧翻的两套,都是自己看过的,看着一点也不起劲。将书叠好,依然送到书架子上去。然后缓步走到上房来,远远地却听到里面有一片麻雀吵动之声,正是热闹。燕西心里想着,这岂不是和我开玩笑?既叫了我来,又不见我,既不见我,也不让我走,就是我们对付听差老妈子,也不能用这种手段。于是自己暗暗将脚一顿,就走了出来。但是走出来之后,又怕秀珠以不辞而别加罪,只得回转身来,再到书房里来,就了现成的笔墨,写了一张字条,放在桌上。那字条写得是:秀珠:我接你电话,立刻跑来,偏是你在竹战,候驾一小时有余,促驾两次,还不见出。舍下今天实在有事,不能久等。你牌完之后,请赐一个电话,若有必要,我立刻再来。请你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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