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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点

据点 (第2/2页)
  
  站岗的说:“队长别跟小孩治气,我去叫。”
  
  他跑了两步,把邓明三叫了出来,邓明三一见金队长,马上作揖说:“队长有什么吩咐,还不请到屋里去说。”
  
  “屋里人多嘴杂,就在这儿说吧。”他凑近邓明三,压低声说:“刚才接了个电话,家父和贱内后天早车到县城,要上这儿过年。明天你叫人备两辆轿车子,后天一早去车站接人,多多打扰。”
  
  邓明三说:“就去车,不派弟兄们保护一下?”
  
  “派人的事我自己办,你就备车,不要对人讲,放出风去又招麻烦。”
  
  “是,决不误您的事,不过老太爷和太太到来,这是喜事,一杯喜酒总要赏我哟!”
  
  “那一定,这一路多半是你八区的地面,你又是地头蛇,我这一老一少交给你,出了事可找你说话。”
  
  “放心吧,大白天没事。”
  
  “车要头天去,在那儿住一宿第二天才能接上早车,要不他们下了车没地方落脚。这个穷县城连家干净饭店也没有。”
  
  “你放心,全包在我身上。”
  
  “那就拜托了。唔,这位是你的侄少爷?”
  
  “是是,我兄弟的孩子!”
  
  “有出息,一点不惧官,长大是个材料。”
  
  “借您的金言。”
  
  “还有件事老兄海涵,老三今天那儿有事,叫你守空房了,你放心,明天一早原封不动还给你。我光叫她开盘,决不拉铺,哈哈。”
  
  “玩笑了,玩笑了。”
  
  邓明三又一阵点头哈腰,领智广回到屋内。原来那个抽老海的正替他打牌,见他进来,那人站起说:“快来吧,我给你连坐了四把庄了,明天得吃你的喜。来,刚掷了骰子,还没抓牌呢。”
  
  邓明三说:“牌兴不换手!你先打。这半天我也光了,又忘了带烟膏子来,把你那药给咱来一口。”
  
  那人从兜里掏出个粉红色钮扣大的纸包,递给邓明三。邓明三走到墙角坐下,掏出前门香烟在茶几上磕了几下。那人说:“你那烟不行,抽药非哈德门不行。哈德门烟松,一磕打前边就空了一截,还是找张锡纸坐飞机吧。”
  
  邓明三已把香烟头上的烟丝捻出去一些了。他打开纸包,用小指甲挑了一撮白色粉面,倒进烟头。把烟举过头,仰起脸叼住,划了根火,对天深深吸了一口,半天憋住没喘气,然后舒舒服服地“哈”了一声,顿时精神起来。
  
  智广看得恶心,便问:“三叔,你天天抽这个吗?”
  
  “不,有大烟我不用白面,白面是用人骨头刮的,阴性。就是孙局长爱用它。”
  
  “孙局长?什么局?”
  
  抽老海的那人笑着说:“戒烟局,我就管戒大烟,还能自己抽它吗?”
  
  智广又问其他几个人的身份,邓明三说穿警服的是警长,八字胡的是宣抚班长。警察所应有五个名额,所长住在县城,除去薪金再吃两个空额。这里实际就俩人,一个警长一个警士,白天警士专门负责向乡公所要供养,找妓女收乐户保护捐。警长办理良民证,一个证收五元成本费。宣抚班编制就三个人,班长吃了一个空额,还剩一个班员。这班员专门把新民会发的宣传画往各乡公所村公所分派。宣传画是免费领的,他当年卖画,一户一张大洋五角。没钱给粮食,鸡蛋也行。晚上那警士和宣抚班员自找住处,两个首领便躲到围子里来躲灾。
  
  说了一阵,智广困了。邓明三把他领到隔壁一间屋子里。那屋盘着炕,烧着地炉,智广脱了鞋,和衣倒下马上睡着了。
  
  八
  
  第二天醒来,已是太阳一竿子高了。
  
  智广随邓明三回区公所吃了早饭,就去找宋明通,向他报告昨晚从“宪兵工作队”哨兵那里听来的情况。
  
  宋明通说:“看来昨晚那顿宴会是个关键,必须打听清楚昨晚队长和那过路干部谈判的结果。”
  
  智广心想,此事只有找三姑娘打听,别处无人可问。自己若去找三姑娘既不方便,又难免引人注意,一个小小年纪的学生找妓院的姑娘干什么?正这时,邓明三打发人来喊宋明通,他就又和宋明通一块到了区公所。
  
  邓明三找宋明通是布置为金队长备车的事。交代完了,宋明通就去忙活。智广想出个点子,要邓明三去召唤三姑娘。
  
  “三叔,你为金队长热心备车,可这小于在暗地给你拆台,你听说没有?”
  
  “没有哇,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打我什么主意?”
  
  “我听他那站岗的说,昨晚摆宴是跟那个八路干部讲条件。”
  
  “这我知道。”
  
  “什么条件你知道吗?”
  
  “听说要是那人降了,给他个官做。”
  
  “什么官?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全摆满了,总得拔一个再按下一个对不?你知道拔哪个坑吗?”
  
  “哪个?”
  
  “就拔你,他们站岗的对我说的。官小了人家不动心,官大了拔不动,就你这区长,名分不小,势力不大。答应那人要投降,叫他当区长。”
  
  邓明三一听,立刻七窍冒烟,大骂了起来,说:“我做买卖还没这么赔过。弄了个汉奸帽子戴上,本还没收回来,就要撤我!我跟他拼了。这话靠实不靠实?”
  
  智广说:“靠实不靠实我也不知道,反正无风不起浪。昨晚不是三姑娘伺候的饭局吗,干啥不找她来问问?”
  
  邓明三一迭声地叫人去喊三姑娘,外边答应着就有人去了。邓明三坐在炕上生闷气,刘四爷挑帘走了进来。
  
  刘四爷看看智广,对邓明三小声说:“我要走了,你还有啥吩咐的,叫大侄子出去躲躲?”
  
  邓明三说:“他是那边的人,也不必背他了。你把这两集收的税钱交给抗日区长,说这是我们代收的,不敢留下。另外那二百,是我个人送的慰问品,请八路同志赏脸收下,只要给我条后路,我决不干‘剿共班’那样丧天良的事……”
  
  正说着,外边喊三姑娘来了。邓明三就住了嘴。
  
  三姑娘睡眼惺忪,披散着头发,似乎比昨天老了十年。一进门先打哈欠,懒洋洋地说:“刚合上眼,你又叫魂。”
  
  邓明三没好气地说:“昨晚上卖了力气了,没少得赏吧?”
  
  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说:“你又不赎我从良,还不叫我做生意,我怎么混世?”
  
  “混世的才要讲个良心义气。”
  
  “我哪点没有义气?”
  
  智广冲三姑娘送个眼色,笑笑说:“三姑娘别当真,我三叔是心里着急。他想知道金队长昨晚宴客的情形。”
  
  “有啥说啥,干吗拍桌子吓耗子的。”
  
  邓明三问:“昨晚是请那个八路干部吗?”
  
  三姑娘说:“干部不干部咱不知道,反正穿的是八路军的破军装。”
  
  “金队长说啥哩?”
  
  “他光叫我劝酒布菜,到说正事时候就把我支出去,叫我到他跟班的住的屋里去歇着了。”
  
  智广问:“这么说你啥都没听见?”
  
  三姑娘说:“中间隔着半个院子,那些小光棍见了我又嬉皮笑脸地光打哈哈,能听见啥?”
  
  智广问:“一句也没听到?”
  
  三姑娘说:“跟班的有两人留在上房听使唤,他们溜下来歇腿,从他们嘴里听到了一星半点。”
  
  邓明三急问:“听到啥你可快说呀!”
  
  “他们夸那个八路是硬汉子。”
  
  邓明三问:“怎么硬法?”
  
  三姑娘想一句说一句:“说金队长说,他们已经查出来这人是个大干部,决不会放他了。前些天给他出了假殡,八路知道他已死去,也不会再来救他。当前就两条路。硬顶下去,决不让他过了这个年;表示合作,想当官给官做,不想当官给他一笔钱,送他去大地方享福。”
  
  邓明三问:“许他什么官?”
  
  智广使个眼色说:“是叫他当区长,替我三叔吗?”
  
  三姑娘说:“人家金队长说,想当区长就当区长,想当队长就当队长,想顶哪个角就叫哪个角让位。有皇军做主。”
  
  邓明三忙问:“那人说要干啥?”
  
  三姑娘说:“硬就硬在这里,人家一个字不吐,连大气都没出。金队长没办法,就叫人拿了一套新棉裤棉袄来,对他说,你不愿说话也行,自己把这衣裳换上,就算讲和了。你要自己不穿,年初一我们当寿衣也要替你穿上。”
  
  邓明三问:“换了没有?”
  
  三姑娘说:“人家还是一句话没说,衣裳也不接,自己站起来回到他的房子去了。”
  
  邓明三这才舒了口气,骂道:“这些贼攮的,就得八路军治他们。来,老三,给我烧口烟吧!人家那才叫汉子,咱是□王八!抽烟,活一天算一天!”
  
  刘四爷告辞出去,智广也跟着出来,又回到了宋明通处。宋明通听了智广的报告,说道:“这就好了。你还有一个任务,办完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智广问:“什么任务?”
  
  宋明通说:“今天,必须在今天,你想法进宪兵工作队见那人一面,告诉他组织了解他的表现,叫他坚持下去,组织上设法营救他。”
  
  智广说:“这宪兵工作队可不好进,昨天我都到了门口,还给拦住了!”
  
  宋明通说:“你不是认识了两个兵吗?汉奸再硬也怕主子,到他主子那儿想想办法。爷们,想想那个同志的英雄劲,咱有再大困难也比不上他难吧!我知道你准能想出办法来,叫他们知道,老八路厉害,小八路也不熊!”
  
  一顶高帽,把智广戴得心里火热,自己也觉着自己是天下少有的能人了。他拿上存着的另一条烟,直奔洋楼而去。他出门的时候,见刘四爷和宋明通把头凑在一起嘀咕了些什么,然后跨上他的小毛驴,飞跑出村了。
  
  九
  
  上午十点钟,智广到了日军兵营。
  
  因为已是腊月二十九,工地上收工了。日本兵准许民工回家过年,因为他们自己也过旧年。从济南来了个慰问团,有女歌星,有“万才”,还有“文乐”。一些日本兵正在往院内扛杉槁,搭台子。距离兵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陡坡,有个日本军官,骑着辆二六的军用自行车,冲了两次没蹬上去。他下了车,脱下呢大衣,正要往自行车把上搭,一扭头看见智广,就说:“小孩,过来。”
  
  智广走到了他近前。他指指大衣:“你的,你的……”
  
  他下边说不出来。智广就用日语说;“要我帮你拿着吗?”
  
  日本军官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会说日语?”
  
  智广说:“会一点点。”
  
  “好,你拿着,我冲上去。”
  
  智广把大衣抱了过来,军官蹬上车又往上冲,冲到中途,车停了,还没倒下,智广就从后边推了一把,那军官终于冲上了坡。他从车上跳下来,把车一扔喊道:“万岁,万岁。”他不再管那辆车,从智广手中接过大衣,摸着智广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郎。”
  
  “中国也有叫一郎的吗?”
  
  “不,这是学校里日文老师给我起的日本名。”
  
  “好,好,你在哪上学?”
  
  “天津,我家在天津,到这儿看亲戚来了,区长是我亲戚。他叫我给皇军朋友送几盒烟来,我送你两盒烟可以吗?”
  
  “当然可以,当然!中国人里也有我的朋友,朋友的烟当然可以收。”
  
  这时一个士兵来向军官敬礼,问他是否需要把车推回去?军官问智广:“你会骑自行车吗?”
  
  智广说:“还骑不好。”
  
  “骑上,到我那里玩去!”
  
  智广骑上车,摇摇摆摆。这军官竟然从后边替他扶着,连扶带推一直到吊桥口上。哨兵立正行礼了,他才撒手。哨兵也不再问智广,笑着看他和军官一起进了营房。
  
  这个三角形的城堡,门开在朝西的一面,正对着宪兵工作队那个小围子,相距有一里来地。进了围墙,中间是个三角形的院子,沿着围墙,是一溜红砖白瓦的平房。院子的一头已用土垫起来一个小舞台,四角四个柱子和顶上的横杆,全用红白两色的布条缠了起来,迎面横杆上悬着两盏大圆纸灯笼。灯笼上印着日本国徽和“武运长久”的毛笔大字。一些士兵还在最后装饰那个台子。军官领智广到了坐北向阳那一排平房中间的一间,帮助推车的士兵赶上去帮他们开了门。
  
  屋子里是日本式的榻榻米,迎面挂了一幅本县地图,地图下边木架上架着战刀。军官脱掉大衣,智广发现他领章上只有四框一线,并没有星,不过是个准尉。
  
  准尉有三十来岁甚至更多一点,矮个儿,胖墩墩,脸上挺死板,只在笑的时候才有生气。他从壁橱里找出一纸盒糖,纸盒口印着一个跑步的运动员,上边有几个日本假名。他问智广:“能念吗?”
  
  智广念道:“苦力果。”
  
  “好,送给你过年。”
  
  “谢谢。”
  
  “你到这儿很久了吗?”
  
  智广说:“有一星期,不,十几天了吧!”
  
  准尉说:“这里老百姓生活很苦。还有,他们对皇军很害怕。警备队,中国的和平军也欺侮他们,是吧?不像天津,是吧?”
  
  “好像是。”
  
  “是啊!没办法,战争!”
  
  准尉说到这儿,点起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烟,然后眼睛望着远处吐烟圈。他吐得很圆,烟圈急速滚动着往前跑,一个还没散,一个又追出来。他不再和智广说话了。智广站在一边不知走开好还是再呆下去。
  
  这时立在一边的火炉火小了,这是城市里烧煤块的那种取暖炉。可烧的是木柴,墙根堆了一堆劈好的木柴。智广问他:“我放点木柴进去好吗?”
  
  “好!”准尉像忽然醒过来似的抖动一下,问道,“你不是说来给朋友送烟吗?去吧!”
  
  “谢谢了。”智广为他加了一块木柴。
  
  “唔,你的朋友是谁?”
  
  “片山先生和加藤先生。”
  
  “晤,他们住在对面。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加藤先生吗,”智广转了转脑子说,“有一天他到小围子去,走在路上偶然碰到我,听我在唱日本歌曲,就和我认识了。”
  
  “那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吧?”准尉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好几天了。”
  
  “是的,那个伤员,好几天没有去看过了,那个人……唔,你去吧,去吧。”
  
  智广到对面屋子找到了片山。
  
  这屋里也是榻榻米,一个铺两副卧具。可有四五个士兵在屋里说笑,榻榻米上放着一块“栗羊羹”,一瓶啤酒,几个桔子。见智广进去,片山就说:“刚才看见你跟队长一块进来,都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我说是我的小朋友。”
  
  碰到一个会说日语的小孩,士兵们很开心,一个人端起枪冲智广说:“你是不是八路的谍报员?”
  
  智广说:“很可惜,我还没见过八路军是什么样。”
  
  片山推了那人一把说:“不要这样,我们只杀和我们作对的中国人。”
  
  那人说:“我是开玩笑,看他害怕不害怕。”
  
  智广说:“害怕就不会到这儿来了!”说着把剩下的烟全从手巾包中倒了出来,几个士兵全笑了,大家伸手去抢。那人赶紧放下枪来抓烟,可他没抢到,气呼呼地说,“不行,把烟放慰问品里,咱们来锤子剪刀布,谁赢了谁先挑,这太不公平了。”
  
  片山说:“不要来锤子剪刀布了,大家平分好不好?”
  
  那人说:“不能给加藤,他给那个八路军看伤,每次宪兵工作队都送他烟,他已经占许多便宜了。”
  
  这几个人争了一顿,仍然把烟平分了。然后又来锤子剪刀布,片山赢了拿了“羊羹”,他送给智广说:“送你过年。”
  
  这时给队长推车的那个士兵跑来说:“那个孩子还在吗?队长叫他去。”
  
  智广不知出了什么事,心怦怦乱跳。随那士兵到了队长室,发现邓明三、宋明通两人正恭恭敬敬站在那儿,桌上放着一个大锦盒,两包点心,几瓶罐头,队长脸上仍然死死板板,可也没有怒气。
  
  队长说:“今天放民工回家过年,翻译陪军曹去讲话去了,你替我翻译一下好吗?”
  
  智广说:“遵命。”
  
  队长说:“请他们坐下,唔,你也坐下。我的翻译怎么能在中国官员面前站着呢?”
  
  邓明三、宋明通鞠过躬坐下,说是过年了,皇军辛苦,没什么表示敬意的,送来一点纪念品。他们把锦盒打开,里边是三十几个铁烟盒,盒面上是北京前门的图像。邓明三又指指点心和罐头,说这是送给队长个人的,希望不要嫌寒酸,赏脸收下。
  
  队长板着脸致了谢,又说了几句“中日提携”,“推行第六次治安强化运动”,“要防止八路军谍报人员侵入”等话,就送他们走了。他们刚出门,金队长迎面走了过来。
  
  金队长今天要见皇军队长,把皮袍子脱了,穿了一身“协和服”,戴了顶战斗帽;虽不骑马,却穿一双带刺马针的靴子;虽未挎刀却扎了条挂刀用的皮带。他见准尉在送客,敬完礼后就立正站在一边,准尉当然还要对邓明三说两句客气话。金队长看到是由智广翻译,露出一脸惊诧。恰好准尉送走邓明三后,又对智广说:“我去有点事,你陪金队长进去。”金队长对智广更加估不透了,再三推让,非叫智广先进门,进去后满脸含笑说:“又幸会了。不知道小老弟还会一口日本话,并且和队长相熟。我以前常来,怎么没见你?”
  
  智广说:“我昨天说了,我才来几天,金队长还不放心?”
  
  “不是不是,你跟皇军的关系我怎么不知道?”
  
  “有些关系是不必全叫你知道的,你不放心可以问皇军队长么!”
  
  “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人,自己人。别误会,这么小年纪日语就这么好,看来不同寻常……”
  
  这时准尉回来了。脸上仍然死死板板的。让金队长坐下后就问:“没什么变化吧?”
  
  金队长叹口气,低下头说:“怪我没能耐,请队长处分。”
  
  “我知道不会有变化的,并不怪你。你勇敢地承担这个任务,精神可嘉。”
  
  “那,按队长命令办吧?”
  
  “明天!过了午夜十二点再办,叫他过个好年!”准尉毫无表情地说,“让他洗个澡,给他一套新的、干净的衣服。要正式出布告,说明他是间谍,不是一般战俘。”
  
  “他不肯换。”
  
  “不用换,他可以把他自己的衣服套在外边。我们尊重有骨气的军人。”准尉对智广说:“你可以玩去了,顺便把加藤叫来。”
  
  智广叫来加藤,他装作看人们装饰台子,留心队长室的动静,过了一阵,金队长和加藤都出来了。加藤急匆匆回他自己屋中,金队长凑过来跟智广闲谈:
  
  “你常在队长身边,以后有事还请多关照。欢迎你上我那儿去玩,我们作个忘年之交的朋友吧。”
  
  智广说:“队长很忙,我去打扰合适吗?”
  
  “不要客气,日子长了我要请你帮忙的地方多了。你常跟各个机关各杂牌队伍的人见面,一定知道他们许多内情,这些人有的很坏,敲诈勒索,无法无天;有的暗地通敌,出卖情报,把新政权、新秩序的名声弄坏了,所以老百姓才向着八路军。你再看到有这些不法的事可以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你也算为新政权效力了。我是汪**领导下的国民党员,我们要靠友邦的协助在中国实行三民主义,和那些土匪不一样。我们是有理想的人!”
  
  加藤扎好腰带,背着红十字皮挎包来了,对智广说:“队长叫你晚上在这看戏。等我回来一块吃饭,你自己在这玩吧?”
  
  智广问:“你上哪儿?”
  
  他说:“我跟金队长去一趟,有点小事。”
  
  智广说:“金队长刚才欢迎我去他那里玩,我不去就失礼了,是吧?不知道金队长是不是只说说客气话,我就当真了。”
  
  金队长说:“不不,你要去我一定欢迎。”说完他却皱起了眉头。
  
  智广说声:“谢谢。”抢过加藤的挎包背上,金队长无可奈何地和他们一块走了。
  
  十
  
  白天小围子院里反比昨夜晚清静,动刑的凳子撤了,绳子解了,邓明三他们打牌的房子全关着门,连“剿共班”住的宿舍也关着门,听不到一点声音。
  
  加藤问:“怎么这么冷清,他们人呢?”
  
  金队长说:“由那几个犯人领着,起枪去了。”
  
  智广问:“真有枪?这些人……”
  
  “有个屁!”金队长说,“有枪的是八路的堡垒户,他们不敢碰!这是些土财主,没有枪!”
  
  智广说:“哟,‘剿共班’叫他们骗了?”
  
  金队长说:“他们也知道没有枪,故意打得他们胡说八道,借起枪名义拉回叫他家里人看看,好逼他们拿钱来赎。这帮土匪,皇军的王道乐土全叫他们弄坏了。等他们把钱弄到手我再收拾他们!”
  
  角门口放哨的一见这三人来,立刻从石碾子上跳了下来,举手凑在瓜皮帽上敬了个礼。加藤等三个人像没看见他径直进了里院。
  
  里院是整整齐齐的四合院,原来这才是地主家的正式宅院。金队长问加藤是否先到队部休息一下,加藤说:“不,先去换药。”金队长就陪他走到南边墙跟,两间堆草的屋子门前。这里没有哨兵,也没看守,门大开着,屋里有一铺小炕,一桌一椅,那个穿八路军军装的人闭着眼在炕上躺着,金队长进去,他睁睁眼没动,加藤进去,那人微欠起身来了。智广一露面,那人浑身似乎震颤了一下,但马上又闭上了眼睛。
  
  加藤说:“请先打一盆水来,我洗洗手。”
  
  金队长把头伸出门外喊道:“打水来。”
  
  听到喊声,跑来个人,正是昨晚和智广说闲话的那个。
  
  金队长说:“叫你打水,怎么空手来了?”
  
  “报告队长,我是来请您去讲话的,接太太和老太爷的人马上出发,您有什么嘱咐没有?”
  
  金队长看看表说:“一点了,怎么还不走?”
  
  “等您训话呀!”
  
  “训你妈个×!”金队长冲了出去。那个兵急忙随他走了。
  
  加藤问智广:“金自己去打水了?”
  
  智广说:“不,他去布置人接他的老婆和父亲来过年去了!”
  
  “这个混蛋!”加藤就气哼哼地找了去。
  
  就在这一刹那,那人睁开了眼。这人头发老长,面孔浮肿,胡子拉碴。他一睁眼,智广从那狐疑的眼神中一下认定了他,就急忙小声说:“我代表组织通知你,坚持下去,外边正设法营救,这两天吃好,他们给衣服就穿上,套在里边准备出去!”
  
  这时外边脚步声近了。那人点点头,又合上眼,嘴角动了一动。
  
  金队长抢先进屋,看看没有异样,随后一个兵端来一盆清水,最后加藤才进来。他洗过手,拆绑带,拆了绑带又洗手,然后给伤者把腿锯断的地方消过毒,上好药,重新包扎起来;再洗了一次手,从皮包掏出一瓶药来说:“这是止疼的,疼的时候服两片。”
  
  金队长要说什么,加藤拦住他,对智广说:“你来翻!”
  
  金队长说:“这人是日本留学生,他听得懂日语。”
  
  加藤说:“请你不要多嘴,翻,再加上句,日本士兵向他致敬,我尊重有人格的人!”
  
  智广和加藤走出小围子,智广把皮包拿下来还给加藤。加藤问:“队长请你去吃饭,看戏,你不去了?”
  
  智广说:“当然去,可是我要先去告诉我家里人一声,免得他们不放心。”
  
  “对的,早一点来吧!”
  
  “我不一定去吃饭了,戏是要看的。”
  
  智广告别加藤,一路小跑去了乡公所,只见乡公所门口套好了两辆轿车,四个宪兵工作队的兵一辆车上坐了俩,除去两个赶车的外,宋明通也跨辕坐在车上。
  
  智广奇怪地问:“乡长,你也进城?”
  
  宋明通说:“你快来说说情吧,这几位老总非拉我一块去。这大过年的我走得开吗?”
  
  和智广谈过天的那人把头从轿门伸出来说:“翻译官,你别管闲事。这是金队长的命令,叫乡长陪着去,出了事先枪毙他!”
  
  智广心想我多咱又成了翻译官呢?也不去争论了,只对宋明通说:“那你就放心去吧,这边的事凡你嘱咐办的,我全能办。”
  
  宋明通说:“也没啥,你家带话来了,今下午再玩一下午,天亮前赶回家包饺子去吧,就别太贪玩了。”
  
  车把式问过宋明通是不是出发,宋明通点点头,一阵吆喝,车就朝村外赶去了。
  
  十一
  
  既然现在不走,智广决定去洋楼再了解点情况。他到洋楼时,演出已经开始了。日本兵都盘腿坐在地上横放着的木料上,除去日军,准尉还请了各据点伪军伪机关的头目。金队长、八字胡、麻子脸都在座,邓明三也来了。
  
  这是日本一个什么“后援会”和山东新民会联合派来的慰问团,除去演出节目,还带来一堆“慰问袋”。慰问袋白布缝成,上面印了日本国旗,写着歌颂战争的徘句,还有日本女人、孩子和风景的漫画,里边装了糖果、刮脸刀、小镜子、针钱板之类小物件。准尉下令给汉奸头头们一人也发了一个。日本兵当场都打开把吃食拿出来吃了。几个中国人全双手捧着它像圣物一样动也不动。
  
  智广在场外逡巡了半圈,准尉看见了他,朝他招手。他本想不过去,看见坐在一边的金队长正拿眼盯着他,他就大大方方走到准尉面前,行了个礼。准尉说:“坐在我旁边吧。”智广说:“谢谢。”就坐了下去。准尉对坐在后边的邓明三说:“你这个孩子很好,我很喜欢他。”这时一个没见过的日本二等兵,讨好地把话翻译了过去,邓明三连连点头致谢,说:“孩子小,不懂事,请太君多教导。”那个兵又把话翻成了日文,而且加了好多谄媚词。智广听他不论说中国话还是日本话,都带点怪口音,就知道他是那个高丽翻译。这个人跟汉奸头目们勾结,敲诈勒索,杀人害命和卖毒品,无恶不作。不少人到敌工部报告过他的罪恶,智广不由得就多看了他两眼。这人从服装到姿势全模仿日本士兵,模仿得不算不像,可脸上一股狡诈气、谄媚气却是日本兵脸上少见的。日本兵有的残忍,有的蛮横,更多的狂傲,却没有这股奴才相。这倒是汉奸们脸上常带着的。
  
  高丽翻译发现智广看他,就点点头。演出开始前慰问团长请准尉上去讲话。高丽翻译跟着站了起来,准尉板着脸说:“我不准备对中国人讲话,用不着你。”
  
  队长刚离开,高丽翻译就活跃起来,先是打开慰问袋吃食品,故意嚼出声音,用日本话说:“啊,真好吃,真好吃。”一边用中国话对那些汉奸头头们说,“你们打开尝尝嘛,好吃极了。我们日本点心不像你们中国的油腻腻的,好吃极了。”他见智广不理他,又主动凑过去说,“我叫金井一郎,翻译。”智广说:“你的中国话我听不大懂,还是用你自己国家的语言说话吧。”翻译先是瞪了一眼,马上又笑起来,改用日语说了一遍,并且补充说,“您是外地来的,我的中国话为了叫当地人听懂故意用山东口音了。”智广装作不知情地用日语问:“你好像不是东京人。”金井说,“噢,你会说日语,太好了,我是釜山人……”
  
  这时不知准尉讲了什么,全场都高呼起“万岁,万岁”。汉奸们莫名其妙,赶紧也跟着喊。准尉讲完话下来,节目就开始了。
  
  邓明三把头凑近智广问:“他们看戏兴拍巴掌吧?”
  
  智广说:“兴!”
  
  邓明三说:“啥时候该拍巴掌,你捅我一下,别让我误了。”
  
  这是一套杂八凑的节目。有日本相声,有文乐,还有中国人用口琴伴奏唱《四郎探母》。准尉正襟危坐,不断地吸烟。汉奸们两眼发直,只有在演日本相声时士兵们哈哈大笑,金井也笑,故意笑得声音比别人大。准尉白了他一眼。他把头低下去了。智广往后边瞧了几次,没看到加藤,就问准尉:“加藤君坐在什么地方?我可以看看他去吗?”
  
  准尉说:“他刚刚出诊回来时还好好的,忽然犯了胃病,疼得厉害,向班长请了假。你可以看看他去。”
  
  加藤住在西侧,智广故意从东侧出来,这样他就绕着院子看了一圈。原来他没到过的南侧是伙房、仓库和炊事兵的宿舍。每个炮楼下层都是勤务室,装有电话,挂着士兵们的名牌。
  
  他找到加藤的房间,敲了下门,里边沉闷地应了一声。他进去看见加藤靠墙坐着,在闷闷地吸烟。
  
  “噢,是你,早来了吗?”
  
  “看了一会儿演出,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怎么不休息?”
  
  “好了一点,谢谢你。演出有趣吗?”
  
  “我不觉得很有趣。”
  
  “这算什么戏班子,把这种下等玩意给当兵的看。”加藤摇摇头说,“我不想看他们。”
  
  过了一会儿,加藤问道:“你过了年就回天津吗?”
  
  智广说:“我想是。爸爸没有来,妈妈不放心。”
  
  “走吧。”加藤望着窗外说,“我是老师,我有责任教育学生要善良、正直,在这儿你找不到模仿的榜样。”
  
  “嗯?”智广正色地问。
  
  “唔,我是说这据点里你见不到高尚的人,小孩子不适宜在这种地方生活。”
  
  “我明白了。”智广试探着说,“你认为,今天你去给他换药的那个人也是下流的吗?”
  
  加藤吃了一惊,看着智广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结结巴巴地说:“你年龄还小,有许多事不是你这年龄的人应当知道的。”
  
  智广说:“我知道加藤是个好心人,好老师,和许多人不一样。”
  
  “你凭什么说我是好心人?”
  
  “你给那个人换药很认真,而且尊重他!”
  
  “噢,千万不要说出去,你答应我不跟任何人说!是吗?”
  
  “当然。”
  
  “那个人是我们的敌人,在战场上见到也许我会杀死他,或者我被他杀死。可他,他是个品格高尚的中国人;外边看戏的那些中国人是猪,是狗……”加藤突然住了嘴,被自己吓住了。
  
  智广催促说:
  
  “您往下说呀!”
  
  “没什么,没什么,我今天病了,乱说了一气。”加藤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外边人声嘈杂,演出完了。智广站起来告辞,加藤说:“队长要请来看戏的中国人吃饭,你不留下吗?”
  
  智广说:“如果我能和你两个一起吃我就留下。”
  
  加藤说:“不行,我是士兵,最低一级的士兵,没这个权力留你。将来吧,将来我退伍以后可以一起吃饭。”
  
  又有人敲门了。金井探进个头来说:“学生,队长先生请你去吃饭。”
  
  智广只好随他走出来。
  
  尽管是冬天,宴会就在院中进行。士兵们把看戏坐的木料拉开,围成个方形,用子弹箱架起木板来作长桌,然后每人一份摆上了碗筷和酒杯,搬来了几木桶清酒。日本士兵按建制坐好,准尉就让中国人就座。炊事兵先给每人送上一小盘鱼片和酱油碟,随后又送来“天妇罗”。准尉举着杯说了些祝贺新年,希望中日提携、共存共荣等话,就推说“还有公事要办,不能陪大家,希望各位尽兴”,回自己屋去了。
  
  汉奸们夹块生鱼放在嘴里,嚼嚼不是滋味,想吐出来又不敢吐,有的人就大口喝酒,像送药似的往下送。有的装作擦嘴,把它吐到袖口里,扔到地上怕日本兵看见,只好用手攥着。
  
  过了一会儿,金井又来传话,队长请区长和智广去他屋里谈话。
  
  原来准尉在屋里自己单独摆了一份饭,这时他已吃完,叫勤务撤下食盘,端上茶来。让他们坐下后,准尉就问邓明三,智广家里有什么人,父亲干什么。
  
  邓明三当过土匪做过生意,说谎可满有经验,就说他弟弟原在大连满铁做工,后来调到天津,一直在铁路上干活;除去智广外,他弟弟还有一儿一女,全在天津;智广放假回来过年,过完年就回天津去。
  
  准尉说:“你弟弟靠做工,供三个孩子上学不容易吧。”
  
  邓明三说:“所以我常补贴他们。”
  
  准尉就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如果他父母跟他自己愿意,我想收养他。在我的部队里有人当过教员,可以教他知识,他随着皇军部队还可以使思想纯正。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这样的人才有前途,你看怎么样?”
  
  邓明三眨了半天眼说:“谢谢队长好意栽培,不过我得跟他父母商量一下。”
  
  准尉问智广:“你愿意跟着我吗?”
  
  智广说:“我要回去问妈妈,我一切听她安排。”
  
  “好的,好的。皇军也尊重孝道。不孝哪里有忠?你们去吧,早一点商量好告诉我。”
  
  十二
  
  原来听说金队长太太要来,邓明三吩咐备车的同时就叫人赶紧扯布买棉花,找人做了两床新被窝,晚上进小围子时带了进去。走到角门口,就请哨兵报告金队长,说区长送礼来了。官不打送礼的。这礼物不重,可送的是地方。金队长亲自迎出门来,笑着说:“这怎么敢当?”破例把邓明三请到“宪兵工作队”院里去吃茶。
  
  “宪兵工作队”院里正在杀猪、宰鸡,靠西边一溜兵营的檐下挂了一串日本纸灯。智广看了一下,被俘干部那屋的灯也亮着。金队长一直把他们让进堂屋。
  
  堂屋是一明两暗的房子,外间屋靠墙放着个八仙桌,桌旁有个五十开外穿长袍的人正在一叠白纸上写布告之类的东西。对面墙上一张条几,条几上整整齐齐平放着许多书和本子。智广看了一眼,发现全是根据地出的小册子和敌伪编印的关于共产党八路军的资料——“整顿三风”,“二十二个文件”,“二五减租”,《新民主主义论》,《中国向何处去》等等。他想仔细看看,金队长过来客气地把他让到东间屋去了。
  
  东间屋是金队长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全队的名牌、本县地图。地图上把八路军的根据地、游击区全用红笔勾了起来。窗下一个洋式办公桌,桌上放着一本《曾国藩家书》,一本言情小说《北么南飞》。旁边一个桌上还堆了些旧书和日文书。
  
  金队长请他坐下之后,勤务兵送上茶来。
  
  邓明三笑着说:“一看队长这办公室,就知道是个有学问的人。不像我们这些粗人。”
  
  金队长说:“哪里,还是区长经验多,民情熟,从政有方。”
  
  邓明三问:“你看这么多书,想学点啥呢?”
  
  金队长说:“就是要找个治国之道。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国不治,天下何以能平?咱们中国又穷又弱,四万万人如一盘散沙,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是注定要当亡国奴的。‘中央派’得了势,中国亡于英美;共产党得权,中国亡于赤俄。所以汪兆铭**毅然决然投向和平阵营,重建国民党,寻求救国之道。日本虽然也要取我们的利益,可他到底还是亚洲人,同文同种,尊礼信佛。只要我们与他共存共荣,打倒英美,建立东亚新秩序,他们并不想灭我民族,还是能保存住我们的国号的。现在不是挂青天白日旗了吗?当然,要尊人家为盟主。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中国弱呢……弱肉强食,天意如此!所以我最恨八路军。抗日抗日,这日本是你几个土八路抗得了的吗?要没他们,皇军就不会扫荡。不扫荡天下不就太平了?老百姓少受多少苦!”
  
  智广听得又气又恨,极力压住自己想批驳他的冲动。邓明三却打起哈欠来了。金队长忙说:“你看,我又犯了书呆子的毛病,大过年的谈什么政治呢?来,看看我的卧室去。”
  
  他领两人到了西边那间屋。
  
  原来金队长去皇军部队看戏的时间,他的部下已把这间房收拾好了。红暖帐,红椅垫,都是“剿共班”扫荡时抢来戏班子的东西送给他们的,新毛巾新肥皂是他的部下凑钱买来孝敬的。邓明三说:“现在也快到车站了!”
  
  金队长说:“刚才宋乡长从县里摇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县城啦。明天头晌午准能赶到,决不耽误三十晚上送神!”
  
  “那更该道喜了。”
  
  “我请客,我请客,过了年我这儿就清静了,欢迎你们常来玩。我跟你们学学平和断幺门前清!”
  
  “怎么,队长不会打牌?”
  
  “我会打派司,可这儿找不着手,麻将也会,可打不好。”
  
  胡说了几句,邓明三就告辞出来。
  
  “剿共班”今天图吉利,也不过堂了。昨天起了一天枪,屁也没找到。可主人家一看当家的打得皮开肉绽,没了人形,当场交出地契枪款,由他们卖地,也算发了利市。这晚上全班放假,公开招赌,各个屋推牌九的、掷骰子的、打麻将的,全都热闹起来。邓明三他们也玩了个通宵。“剿共”班长赢了钱,吩咐厨子伺候一顿夜宵不收钱。
  
  智广心里惦着营救过路干部的事,坐立不安,早早自己上炕躺下,折腾半宿还没睡着。后半夜才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已是半晌了。
  
  “剿共”班长又请了赌客们一顿早饭,肉丝面条大馍馍。饭吃完,邓明三说金太太也快到了,不如到金队长那儿贺个喜,接到太太再散。其余几个人也都受宪兵工作队的辖制,一听这消息,就埋怨邓明三有进身的路子自己捂着,不让别人沾边,很不够朋友;马上派人去买水果、洋糖给金队长太太接风。这消息报进去,金队长更是高兴,便叫人把大伙全请了进去。
  
  进到堂屋,人们看见桌上一叠布告,地上竖着个牌子,就吃一惊。再一细看,牌子上写着:“抗日犯无名氏一名”,名字上还没勾红。八字胡就问:“怎么,年三十了队长真要出红差?”
  
  金队长说:“不到这地步,我也不敢请你们进来。这几个月多有得罪,皇军的命令,概不由己!”
  
  “什么时候出斩?”
  
  “皇军说言而有信,等他到底。三十晚上十二点再问一回,不降就斩,决不拖延了。”
  
  智广远远往过路干部住的房子一看,果然上了锁,心中便像热油浇的一样难过:到半夜还有十几个钟头,天兵天将怕也来不及救他出去了。
  
  金队长摆上烟茶糖果,陪大家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十点多了,人还没到,就有点急。问道:“早上五点火车,现在该到了,怎么还不来?”
  
  众人说:“太太尊贵,车不敢赶得太急,多走一会儿是必然的。”又瞎聊了一阵,金队长看看表十一点半了,就更沉不住气,喊下边人集合一班弟兄,上公路上去迎。人刚集合好,哨兵跑来说:“队长,接太太的人回来了。”
  
  金队长问:“车呢,停在吊桥外边了?”
  
  哨兵说:“这我还没看到。”
  
  “混账,还不看看去。”
  
  正说着,去接太太的四个兵有一个进来了。队长便问:“车到了吗?”
  
  那人变颜变色地说:“还没有。”
  
  “还有多远?”
  
  “二十里地。”
  
  “什么,你们怎么闹的?”
  
  “车坏了,太太又不能走路,没办法。只好停下来修车。”
  
  “太太跟老太爷就这么冷的天坐在路上等着?”
  
  “没有,那旁边不是鸡鸣寺据点吗?我们说了一下,据点的警备队长说认识您,他把老太爷和太太接进据点去歇着了。老太爷怕您不放心,写了封信叫我先送来,说不用急,下午准到,误不了送神。”
  
  金队长脸上这才有点温和气,骂道:“你们这群笨蛋!白拿粮食养活你们了!这点事也办不好,等太太到了我跟你们再算账!”
  
  金队长接过信,打开来仔细看。送信的兵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金队长眼睛一瞪,当兵的就打了个哆嗦。可金队长眯了会儿眼又笑了,当兵的这才舒了口气。
  
  “各位,家父和贱内要下午才到,我就不敢再留你们了,都挺忙,还是自便吧。”
  
  众人都是会看眉眼高低的,见金队长心里不痛快,就借机告辞。邓明三也要走,金队长说:“您留步,我还有事请教。”
  
  邓明三满心狐疑地站住了,智广也停了脚步。可金队长说:“我跟区长有点小事要合计,小世兄,你听着也没意思,你玩你的去吧!”
  
  智广只得满心狐疑地走出了小围子。
  
  这时距吃饭尚早,刘四爷、宋明通又都走了,智广无处可去,便在村里闲遛达。
  
  小土围子在街北头,挨着围子附近,有个小院,门口贴着“马蜂坞戒烟局”和“宣抚班”的牌子,对面就是警察所。警察所已经上门了,门口有辆小平车,摆着烟卷、洋糖和当地少见的苹果。苹果摊旁边有个卖烧鸡的,有几个伪军倒背着大枪在抽签子。再往北走,两边店铺都上了门,冷冷清清就不见人影了。从大街上顺个巷子走进去,拐个弯就是个场院,隔着场院有几户人家,有的在当院竖灯竿,有的在院外推碾子。尽管在敌人鼻子底下生活,仍在按习惯办年。智广走过去看看,人家见他是从据点过来的,便不理他。他见墙根底铺了张席子,晾了一席鸡毛,就搭讪着问推碾子的人:“晾这些鸡毛干啥用?”
  
  推碾子的是个老婆婆,就噘着说:“拿碱煮了,晾干了做褥子。”智广问:“谁家杀这些鸡?”老婆婆说:“还不是你们据点里,老百姓谁杀得起?”智广问:“这鸡毛是你捡来的?”老婆婆说:“我进得去据点呀?是那个高丽翻译官抱来的,叫我给他煮,给他做。煮得锅恶臭,大过年的连馍馍也没法蒸,天下哪里找这些鳖孙去?”
  
  智广问:“为什么他单来找你?他怎么认识你家?”
  
  老婆婆说:“日他娘。夏天俺儿媳妇去拔麦子,回家晚了,从洋楼东里经过,洋楼里鬼子嗷嗷叫了两声,谁懂他叫的啥呀?俺媳妇吓得就匍匐下了。谁知道这一来犯了忌,当,当!洋楼鬼子就是两枪,正打在俺媳妇胳膊上!有看见的送了信来,俺全家哭着喊着去找宋乡长。宋乡长进洋楼说了情,才领俺去把孩子抬回来。谁知道第二天来了个背皮包的鬼子跟这个高丽翻译,鬼子说昨天洋楼上问是谁,俺媳妇没回答,他们开枪打错了,对不起俺了,要给俺媳妇看伤。俺不叫他看,他非看,日他娘,又惹下麻烦了。”
  
  智广问:“看伤又惹啥麻烦?下毒药了?”
  
  “药倒是好药。可看完伤,他前脚回去那个高丽翻译后脚又回来,说是皇军来看伤不收药费,你家总得给个鞋钱,买盒烟卷吧!看一回要一回,那鬼子装好人看伤,暗地派高丽棒子来要这要那。这高丽人还说,钱是给皇军医官的,他分文不要,只求俺给他干点活。今天洗衣裳,明天拆被窝,日他娘,打了俺的人还讹上俺了,过年又叫俺给他煮鸡毛!你年轻轻不学好,跟他们混什么劲?”
  
  智广并不解释,讪笑着走开。心想金高丽打着加藤的旗号敲诈勒索,加藤还被蒙在鼓里。有机会应当告诉加藤,治那小子一下。
  
  智广又往前走,找着条胡同,又拐回大街上,恰好从对面胡同出来一个骑驴的女人,后边跟着个半大小子。那女人穿一件黑土布薄棉袄,蓝土布棉裤,头上罩了黑帕子。已经擦身走过了,那女人忽然拉住了驴,叫道:“小先生。”
  
  智广听着口音耳熟,走近一看,原来是三姑娘。三姑娘换了衣裳,也没施脂粉,又少了身后的大辫子,一下老了有十岁,像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大嫂。智广问道:“你,你这是上哪儿去?”
  
  三姑娘说:“我也回城里家去过年。我家有个病爹,瘫在炕上。不去看看,我心里不妥帖。”
  
  智广笑笑说:“你这么一打扮,我不敢认你了。”
  
  三姑娘说:“这个样是我的本相,那个样倒是打扮出来的。衣裳,辫子,耳钳子全是借帐置办的,不作营生舍得穿呀?还指着它挣钱呢!”
  
  智广说:“你的心挺好,干那个下贱事干啥?换个营生吧。”
  
  三姑娘眼圈一红,叹口气说:“俺爹有病,欠了人家钱,把我当出去还账的,再有两年把账还上,我就不干了。要有人收我从良,天边我也去,咋伺候他我也情愿。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愿意自作下贱呢。”说着,三姑娘从她挎着的小包袱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挂脆枣,递给智广说:“过年了,我没啥送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都是办大事的人,老天保佑你们!”
  
  智广说:“这我可不敢要。”
  
  三姑娘脸刷地一下红了,眼睛转了转泪花:“嫌我这东西来的不干净吧?”
  
  智广忙说:“不是!”
  
  三姑娘说:“再不济,我的钱也比那些人的干净!”
  
  智广笑着说:“我要,我要。我是觉得你帮了我不少忙,我没啥给你的,不好意思。”
  
  “你看得起我,拿我当人,比送啥都强!”
  
  智广接过脆枣,冲她点了下头说:“多谢你了。”
  
  三姑娘抖抖缰绳,小毛驴得得地往南走了。智广一直看她走远,心想:“这跟我在集上看见的真是一个人吗?”
  
  智广提着这串脆枣,走到乡公所。院子里没有人,显然都回家过年了。正在踌躇,忽听有人压着嗓子喊他:“小邓。”
  
  “谁?”智广看看,周围没有人。
  
  “进来,我在屋里。”
  
  智广听出声音来自西屋,就推门进去。一看吓了一跳,跟他同属于一个交通站的老魏在炕沿上蹲着呢。
  
  老魏说:“你上哪儿去了?我等你半天没回来。”
  
  智广说:“你来干啥?”
  
  老魏说:“上边叫你马上回去,一分钟不要在这儿停了。”
  
  智广说:“我还要听听那个干部的消息。”
  
  “那不是你的任务,你的任务完成了。快走,执行命令。”
  
  智广无可奈何,饭也没吃就上了路。幸亏三姑娘送了那串脆枣,他全吃进去,找个人家要了碗米汤喝,才走下这十八里路来。快到目的地前,远远看见公路上两辆轿车,车辕上跨着的像是宋明通,后边还有三个扛枪的护卫着,急急忙忙奔马蜂坞据点赶去。
  
  十三
  
  智广回去并没有紧急任务,汇报完之后跟同志们一块烧了锅水洗洗澡,换下学生装,穿上公家发的棉衣过了个热闹年。他一直想打听过路干部的事,可站上没有人知道。领导当然知道,谁敢去问呢?想等老魏来问个究竟,老魏一直没回来。
  
  过了正月十五,老魏才回来。智广忙去找他打听。
  
  “那个被俘的同志到底怎样了?”
  
  老魏说:“还怎么样?叫敌人枪毙了!”
  
  “我不信,你别蒙我!”
  
  “不信你去看哪,我揭回一张敌人的布告来,在领导屋里哩!”
  
  智广装作有事报告,去找领导,果然在桌上看到张布告,就是在金队长屋里看见过的那一种,连字体他都认得。他心里立刻揪得发疼,问领导说:“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马蜂坞街上贴满了!”
  
  “那我不是白去了?没有完成任务。”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了,别的就不是我们所能负责的了!”
  
  智广好几天舒不开心,并且觉得他的领导太狠,对同志连点痛惜的感情也没有。
  
  刘四爷照样骑着驴四处赶集,开春后敌人又来了次扫荡,但规模很小,并且被我们打了个伏击打退了。扫荡的第二天,刘四爷赶马蜂坞集去收税,带回一个消息:从来不参加扫荡的“宪兵工作队”这次主动要求参加了扫荡,在金队长和“剿共”班长并肩撤退时,“剿共”班长中了我方枪弹当场阵亡了。
  
  半个月以后,刘四爷又带了个消息,“剿共班”的人告了金队长一状,说:“剿共”班长不是八路军打死的,是中了金队长的黑枪。因为金队长找“剿共”班长要走一具撕了的肉票,冒充八路战俘,打了一枪埋上了,真八路干部却放走了。日军队长把金队长抓去审了一阵,用刺刀挑了,还派加藤去挖出尸体检验。验的结果是真是假,却无人知晓。
  
  数月后邓明三的任期已满,日本人解除了他的职务。不少人都花钱运动要继任他的区长。宋明通出的价儿最大,“皇军”把区长的官衔给了宋明通。宋明通从前院乡公所搬后院区公所去了。
  
  十四
  
  宋明通的伪区长干了半年多,战争形势起了根本变化,日本人要收缩战线,撤销了马蜂坞据点。撤退时伪军在前,伪机关居中,日本兵殿后。宋明通没机会脱离他们,便随着进了县城。
  
  我们的力量增强了,部队就进行大整编,邓智广的单位全建制南下,并人了新四军的序列。日伪据点拔掉之后,农村里就开始了“除奸反霸”运动。宋明通心想,领导人和联系人全南下了,找不到人为自己证明,回到村里若被人当作真汉奸除了怎么办?便在城里住了下来,靠做小买卖为生。他去天津办货,赶上我军破坏津浦路,又把他阻在天津回不来了,从此就彻底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在天津当了店员。解放后他背着重大历史问题在一个小杂货店卖酱油,多次找证明人都没找到。*****中,自然就被“深挖”出来,定成历史反革命,关进监牢。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法院清理旧案,又派人查证,意外地找到了邓智广,又从邓智广那儿打听到他们当年的领导。真相大白,宋明通这才重见天日。这时他已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了。出来之后他办了两件事,一是申请重新入党,一是写材料为邓明三争取从宽处理。随后就退休了。
  
  邓智广去年回家乡探亲,见到了他。他正在研究园艺技术,买了不少书,读得挺认真。但从他菜园看,效果不大,还没有不读书的人家那菜长得好。看来到老还是“二八月庄稼人”!
  
  一个意外的消息是,他儿子怕受他牵连,始终没敢回老家。国民党占据济南、青岛时,他在美国军舰上找了厨房的工作,随船去了美国。宋明通拿给智广看他寄来的照片,一家人站在他开的中国餐馆门前,老婆也是华裔,两个孙子长得很像宋明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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